02
海東在做人上的確是沒話說的丁寄,上對母親百依百順氨淌,對兄嫂言聽計從、不爭不搶伊磺,外對親友善良仁義宁舰、有求必應(yīng),而對于村里的孤寡老人奢浑,他更是時常幫著跑前跑后,送醫(yī)送藥從不求半分一毛的回報……新作人婦的秀美簡直以為自己嫁給了一個活雷鋒腋腮、新賢人雀彼。只是日子一天天過去壤蚜,越長久的相處就越會將對方看得透徹,生活不著痕跡間就將彼此扒得精光徊哑。
按說海東家的情況并不復(fù)雜袜刷,海父去世好幾年了,海家長子海南敢拼敢闖莺丑,早帶著妻子和兩兒兩女去城里做起了小生意著蟹,而海母一人在家守著老宅,時常和鄰村的兄弟和姊妹走動梢莽。只是秀美和婆婆處得并不愉快萧豆。婚后的海東兩口兒依然和海母住在一起昏名,三間的半磚半土屋涮雷,海母住在東廂房,海東兩口兒住在西廂房轻局,中間隔著間堂屋用來吃飯和待客洪鸭。
在秀美最初的印象中,頭發(fā)一根根被服帖挽在頭后的婆婆仑扑,從她第一天進(jìn)門起就沒笑過览爵,每天都是緊緊抿著薄唇,平時幾乎不跟自己說話镇饮,有事也常常以簡單的行動表示蜓竹,比如天不明就起來就猛地推開海東兩口兒的房門,拿著簸箕扇秀美的頭盒让,被凍醒的秀美就知道自己該起來做飯梅肤、掃地、喂豬了邑茄。下地干活的時候海劉氏也不說話姨蝴,海東還在鎮(zhèn)上獸醫(yī)站忙活,常常自言要強(qiáng)的海劉氏便從村西跑到村東肺缕,借來一輛架車子給秀美左医,于是秀美便站到大門口的糞坑邊將漚好的糞肥一鍬鍬鏟到車上,然后堪堪拉著一架車子糞肥去給大伯子海南的幾畝地上肥同木,而海劉氏則扛著鐵鍬板著臉跟在后頭浮梢。
秀美也不敢看婆婆的眼睛,雖然她時常感覺婆婆在盯著自己看彤路。有時她不小心與海劉氏對視了秕硝,也會為那灼灼又陰沉的目光中流露出來的憤怒、嫌棄洲尊、厭惡远豺、甚至還有仇恨的感情而心驚不已奈偏。可她總是趕緊躲開自己的眼神躯护,始終沒敢開口問一問:“您為什么這樣看著我惊来?”更不敢挺起胸膛看回去。
秀美漸漸也不再笑了棺滞,她討不到海劉氏的歡心裁蚁,在村子里也沒有一個能說說話的小媳婦兒小姐妹,這也是她以后慢慢才明白的——海東家在這個村子里是獨(dú)門獨(dú)戶無所依继准,貧賤窮酸寒磣人枉证,多年來自然被村人欺負(fù)和看不起。而海東每天夜里騎著摩托從獸醫(yī)站回來后也是倒頭就睡锰瘸,偶爾歇上一天的時候刽严,他不是出去跑到村南村北、東村西村串門兒避凝,就是幫這個表哥的堂姐夫壘豬圈舞萄,或是為那個表姑父的外甥請客辦事作陪。
秀美漸漸想不明白結(jié)婚的意義所在管削,為一個冷面中年婦女當(dāng)牛做馬聽使喚倒脓?還是為一個熱心熱情都灑在外人家的男人暖被窩?她有時候也想回娘家含思,可梨海莊與望江村隔著三十多里地崎弃,一路走過去實(shí)在太累,而且自己又懷了身孕含潘,更是難上作難饲做。秀美感覺再這樣下去自己也會漚成門口糞坑里的爛樹爛根爛葉子。
秀美生下的第一個孩子是個女兒遏弱,取名麗朵盆均,生在了正月初八。而直到生孩子的前一天下午漱逸,她還在村東的樹林里背著糞筐撿干樹枝泪姨,在中午還挺著大肚子收拾了院子里的最后一小堆柴禾煮了一鍋餃子,在早上還起了個大早為過來走親戚的幾個婆家姨媽炒了四個菜饰抒,熬了一鍋紅薯湯肮砾。雖然并沒有人吵著罵著逼著她這么干。而婆婆海劉氏早就知道秀美懷的是女孩兒袋坑,她總是習(xí)慣在兒媳們懷孕四個多月的時候仗处,就帶著她們?nèi)ユ?zhèn)上的黑診所驗驗B超,查查男女。
麗朵的到來沒有給她的父親和奶奶帶來任何驚喜和歡喜婆誓,這個家想要的是兒子——能在梨海莊讓他們揚(yáng)眉吐氣的龍子龍孫咒精,當(dāng)然也沒有給她的母親秀美的生活帶來什么改變和改善。不管是在她的出生前還是出生后旷档,她的母親秀美依然是這個家里沉默寡言的陀螺,從廚房的地鍋旁轉(zhuǎn)到院子里的水井邊歇拆,從她的襁褓邊轉(zhuǎn)到院角的雞窩前鞋屈,該掃地掃地該做飯做飯,該洗尿布洗尿布故觅,該洗衣服洗衣服厂庇,該喂雞喂雞,該拾蛋拾蛋输吏。
秀美白天忙個不停权旷,晚上還要起來給號泣不止的麗朵換換尿布喂喂奶,她的婆婆海劉氏在東廂房一覺睡到天明贯溅,到了白天的時候就趕著給海南家的幾個孩子做棉衣棉褲小棉鞋拄氯,一面曬著太陽一面自言自語地抱怨著自己啥時候也不得閑。而秀美的丈夫海東依然騎著摩托早出晚歸不得空它浅,偶爾夜里被麗朵的哭嚎聲吵醒了译柏,就會抓起被子上的衣服狠摜到一邊,閉著眼發(fā)泄自己被打攪的不滿姐霍。
麗朵半個多月的時候鄙麦,海家還是為她的出生擺了酒席。秀美終于在這天安安穩(wěn)穩(wěn)地躺在了床上镊折,她的頭上包著紅頭巾胯府,身上蓋著嶄新的紅棉被,懷抱著紅唇大眼的麗朵接受親戚鄰人的探望或圍觀恨胚。這一天麗朵的舅舅江春和大姨秀青也都趕來了骂因。十八歲的江春從學(xué)校請了假,又借來了一輛自行車与纽,硬是蹬了三十多里地過來看二姐侣签,還為外甥女帶來了一個小小的藤編學(xué)步車,一包江母一針針縫出來的或單或薄的小棉襖急迂、小棉褲影所、小被子、虎頭鞋僚碎,以及兩包紅糖和一長籃子堆得滿滿的染紅了的土雞蛋猴娩。
秀美看著又長高了的弟弟江春,心里又歡喜又欣慰,之后她伸手摩挲著母親的一件件的作品笑了笑又哭了卷中。她抱著熟睡的麗朵竟像個孩子一樣矛双,哽咽著一遍遍地問弟弟:“咱娘咋不來?咱娘咋不來看我……”
秀青趕忙笑著哄妹妹:“三十多里路蟆豫,那么遠(yuǎn)议忽,又沒有車子,咱娘那一雙小腳咋過來十减?你說是不是栈幸?”
秀美聽后只是抽泣,熟睡的麗朵此時大概也感受到了母親的情緒帮辟,突然擠著眼嚎啕大哭起來速址,秀美哦哦啊啊地哄著孩子,忽然發(fā)現(xiàn)麗朵又尿了由驹,秀青見狀慌忙要幫妹妹給孩子擦屁股換尿布芍锚。秀美不愿意讓姐姐沾臟手,自己揭下麗朵濕透的尿布扔到墻角蔓榄,又麻利地從腰后抽出一張干凈的尿布給孩子換上并炮,看到姐姐彎腰要把濕尿布拾起來,她趕緊喊住姐姐道:“姐你不用管润樱,先攢著渣触,我下午一塊兒洗!”
誰知道江春聽到二姐的這話不由脫口而出:“尿布都是你來洗嗎壹若?這寒冬臘月的天嗅钻,你還沒出月子呢……”
秀美無力地笑了笑,安慰弟弟道:“那有什么店展,壓井里的水是溫的养篓。”
秀美的姐姐秀青是個過來人赂蕴,此時心里也大概明白了妹妹的不易柳弄,她拍著又睡著的麗朵輕輕嘆了口氣。
只有江春看著二姐心里一陣憤懣和酸苦概说,二姐不止憔悴了很多碧注,還變得又瘦又黑了,他忍不住攥緊了拳頭問二姐:“二姐糖赔,你是不是在這邊過得不好萍丐?”
秀美趕緊哄弟弟:“別瞎說,生了孩子就這……”可是一句話沒說完她就哽咽著再也說不出來話了放典。江春心里更是瞬間溢滿苦和恨逝变,他忽地站了起來就要往門外沖基茵,一旁的大姐秀青自然是知道弟弟這個毛頭小子的脾氣的壳影,趕緊就拽住了江春的胳膊,低聲訓(xùn)斥讓他不要莽撞宴咧。只是這時候的江春越想越悲憤:那么好的二姐嫁給姓海的后怎么就變成這樣了根灯!“我的二姐憑什么被你們欺負(fù)掺栅!”他忍不住吼起來:“你松開我,我今天非要找姓海的問問柿冲,他為什么不好好對我二姐?”
江春鬧出了動靜假抄,擠坐在堂屋里的一眾親友都聽到了,包括正在給大家讓煙的海東和跟在他身后的海劉氏宿饱。海劉氏的臉繃得更緊了,而海東在寂靜的人堆里臉也臊得通紅脚祟,卻還是趕忙堆起笑容假做開玩笑地回答怒目而視的江春:“我哪兒對你姐不好了谬以,除了過年這十幾天,我整天起早貪黑地干活由桌,累死累活地掙錢为黎,不都是想讓你姐她娘倆兒過好日子的……”
秀青也趕忙拽緊江春,一邊歉意地看著海家母子表示抱歉行您,一邊作出打江春的樣子并訓(xùn)斥道:“你又不跟他們過铭乾,你姐夫?qū)δ愣愣嗪媚阌挚床坏剑 苯又謱⒛槍χ娙擞?xùn)弟弟:“小孩子上學(xué)上憨了啥也不懂娃循,還不如人家小麗朵兒呢炕檩!大家別跟他一樣哈……”
江春和秀青吃過晌午飯就回去了,仍坐在西廂房床頭的秀美則越來越覺得心里不安捌斧。果然客人全散完后笛质,海東就紅著眼闖進(jìn)了房間,他先是一腳踢倒了門后的洗臉架子捞蚂,鐵盆摔在地上乒乓作響妇押、刺人耳朵,麗朵被嚇醒了洞难,開始尖利地哭嚎起來舆吮。秀美慌忙抱起孩子哄著揭朝,嘴上明顯缺乏底氣地質(zhì)問丈夫:“你怎么回事?看把孩子嚇成啥樣兒了色冀!”
海東一聽這話更是生氣潭袱,他咬著下唇雙手掐著腰看著秀美,而后又左看右看轉(zhuǎn)了一圈锋恬,才終于找到一個發(fā)泄的目標(biāo)屯换,將床腳處搭著麗朵半濕的尿布的椅子狠狠舉起來,又猛地摔在了西墻上与学,土墻被砸下了塊坑彤悔,泥塊、泥粉激動地往地上撒索守,秀美則嚇得尖叫起來晕窑。海東的火還沒發(fā)完,杵在門外多時的海劉氏冷著嗓子說道:“你要是覺得我讓你受氣了卵佛,你就過來扇我兩巴掌杨赤,我隨你扇中不中!只求姑奶奶您別在外人面前作了截汪!”
海東聽到門口的話疾牲,心中的邪火燒得更旺了,他吼向秀美:“哪個孬種對你不好了衙解?自你進(jìn)了門阳柔,我讓你給我端洗腳水了、還是逼著你睡狗窩了蚓峦?你就是個憨種舌剂,你讓那么多人看咱家的笑話……”海東這次真的是恨極了秀美。他忍不住罵出了自己平生聽到暑椰、記住的所有臟話,因為這個女人讓自己丟了面子谴忧!
海東平素是個最好面子的人,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沾谓,他有多渴望自己成為受到人人歡迎和夸贊的賢人戳鹅、完人。在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像海東一般的人妇穴,他們的熱心熱情、溫柔風(fēng)趣腾它、善良仁義、寬容體諒瞒滴、禮貌涵養(yǎng)等諸多人性的光輝,都灑在了自己家以外的地方虏两,面對外人和家人完全是兩幅樣子世剖。他們收獲了所謂的眾多“別人”對自己的認(rèn)可和夸贊,卻給了自己的家人數(shù)不清道不盡的冷漠引颈、刻薄,扎滿了說不出道不完的委屈、苦痛凌停。秀美認(rèn)為,像海東這樣愛面子如命的人罚拟,日子都是給外人過的,耳朵都是給外人長的拉队,聽別人說句好的就能上天阻逮,聽別人說半句不好的就能向自己人揮起鐵拳。畢竟叔扼,“完人”“圣人”的帽子是別人才能給戴的,面子也是外人所能撐起來和收回的鳍咱。也因此与柑,一旦誰讓他們感到自己的面子掛不住蓄坏,簡單的事情往往就會走向極端化丑念。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