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條不開口說話的路,他走了二十年气忠。
1994年邻储,我還是個幾個月大的胚胎時赋咽,他出生了。那時候誰也想不到吨娜,這個襁褓里的丑陋的嬰兒脓匿,將會以一種獨特的方式被人們記住。
當(dāng)我開口叫爸爸媽媽時宦赠,他還不能說話陪毡。他的父母沒有顯露急切,每個去家里的客人都會用“貴人語遲”來安慰他們勾扭,因此他們大為放心毡琉。兩年過去,他還是不會說話妙色。
蔫神的父親賣掉家里的三輪車桅滋,把錢揣進上衣的夾層,跳上老李的三輪車身辨,奔趙家村去了丐谋。他是去找趙神醫(yī)的。趙神醫(yī)曾做過軍醫(yī)煌珊,后來因事故提前退伍号俐,回老家成了赤腳醫(yī)生。他中西醫(yī)并通定庵,也擅長民間偏方和各種旁門左道吏饿。我聽說,有一個女人夜里上山收柴蔬浙,結(jié)果被“嚇著了”猪落,渾渾噩噩滿嘴胡話,半夜里又開始高燒不止敛滋。趙神醫(yī)來看過后许布,喂她一碗姜水,又抖抖索索的念咒绎晃,半個鐘頭后蜜唾,女人醒轉(zhuǎn)過來。
這位可憐的庶艾、干瘦的父親把全家的尊嚴(yán)都壓在了趙神醫(yī)身上袁余。聽過病癥,趙神醫(yī)跨上了三輪車咱揍。兩個小時后颖榜,蔫神的舌頭便用一根繩子拴在了門把上。趙神醫(yī)說:
“四歲了,不會說話掩完,那是舌頭沒長開噪漾。”
說完且蓬,猛地開門欣硼,蔫神的舌頭被繩子勒成麻花,他怪叫一聲恶阴,哭了诈胜。
“趙神醫(yī),等等冯事。這孩子不是不會說話焦匈,他是不說£墙觯”
趙神醫(yī)搖搖手缓熟,坐回木椅上,開始抽煙袋岩饼。蔫神的舌頭還拴在繩子上荚虚,已經(jīng)紫了薛夜。
“神醫(yī)籍茧,去年有一天半夜,這孩子突然喊‘餓……餓’梯澜,他媽被吵醒了寞冯,給了他一巴掌。打完我們才想到晚伙,這是孩子第一次開口說話啊吮龄。但不管再怎么鼓勵,催促咆疗,他都沒再說過話了漓帚。”蔫神的父親說午磁。
趙神醫(yī)吐出一口煙尝抖,眉頭皺起,就像盤結(jié)的松樹根迅皇。
“您看昧辽,我把家里三輪車都賣了,這里是五十塊錢登颓,您想辦法讓孩子說說話搅荞,眼瞅著要上學(xué)了。”蔫神的父親的喉嚨想被某種東西卡住了咕痛,聲音模糊不清痢甘。
趙神醫(yī)伸出白凈的手,接過五十塊錢茉贡。他終于松開了拴住蔫神舌頭的繩子产阱。此時蔫神滿臉淚痕,卻不再哭了块仆。趙神醫(yī)吧嗒吧嗒地吸煙袋构蹬,渾濁的黃色眼珠一直盯著蔫神。
這些事都是聽我父親講的悔据,我開始與小蔫(那時便有人這樣叫了)產(chǎn)生交集是在六歲那年庄敛。一群個頭不高且黑瘦的孩子的手被大人們緊緊攥著,生拉硬拽拖到學(xué)校科汗。我見到那么多人藻烤,膽怯如剛出殼的小雞,努力做出和藹表情的老師蹲下來問我的名字年齡头滔。
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告訴了他怖亭,嗓子像被人用火鉗夾住一樣炙熱。很快我就放松下來坤检,因為我看到有一個小眼睛兴猩、高眉骨、薄嘴唇的孩子站在那里一句話也不說早歇,他就是蔫神倾芝。
在所有家長和老師面前,被問及姓名和年齡箭跳,蔫神的眼睛直勾勾地瞅著桌腳晨另。他的父親拍他的腦袋,啪的一聲谱姓,我的后腦都一陣發(fā)疼借尿。就這么一來二去,所有的目光都看向了蔫神屉来。他的父親愈加急切路翻,大手捏住蔫神的肩膀,說:
“在家里不教過你了嗎奶躯?快說帚桩!說你叫什么!”
男人的聲音越來越大嘹黔,蔫神的頭也越來越低账嚎。老師愣了半晌后莫瞬,終于說話了。
“別打孩子郭蕉,他怕生疼邀,過幾天就好了≌傩猓”
半年之后旁振,蔫神被學(xué)校退回了家里。因為他從來不回答老師的提問涨岁,站起來就瞪著眼睛看黑板拐袜;老師教孩子查數(shù),一梢薪、二蹬铺、三、四……蔫神也從來不跟著念秉撇。老師生氣地質(zhì)問他的父親:“你的孩子是不是啞巴甜攀?”
蔫神的父親寬大的手掌把胸脯拍的通紅,說:“我對天發(fā)誓琐馆,我的孩子絕不是啞巴规阀!他是可以說話的!他就是不說瘦麸!”
又過了半年谁撼,蔫神還是回到了學(xué)校。我聽到有人議論瞎暑,說看到蔫神的父親拎了家里的兩只大公雞到老師家彤敛。這一次,蔫神坐到了我的旁邊了赌。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以及班上的同學(xué)都不知道蔫神叫什么名字玄糟,也沒聽過他說話勿她,于是大家就都叫他小蔫。他的另類表現(xiàn)自然引起同學(xué)們的極大興趣阵翎,那時常有不服氣的孩子來挑釁逢并,企圖讓蔫神開口說話,可是他們誰都沒有成功過——蔫神為此付出了很大的代價郭卫。據(jù)我的觀察砍聊,小學(xué)那幾年他挨過的打,可能要比試卷上老師的評語字?jǐn)?shù)還多贰军。
最開始時玻蝌,我還會觀察蔫神,去想他為什么不說話,一雙眼睛總是滴溜溜地轉(zhuǎn)著俯树,他不懼用與別人的眼神碰撞帘腹。半年后我終于失去了興趣,只覺得無聊许饿,我不能像其他人一樣在課堂上說悄悄話阳欲、搗亂,只能手托腮幫聽課陋率,間接中提高了學(xué)習(xí)成績球化。
小學(xué)畢業(yè)后,我去了縣里的初中瓦糟,很長時間都沒見到蔫神赊窥。他對于我,可能都不如隔壁班的人來得重要狸页,因為我有長一段時間內(nèi)都不記得有這樣一個同桌了锨能。蔫神就像是一個透明的人,從來不會發(fā)表議論芍耘,更不會夸夸其談址遇,他的寶貴的沉默始終如一。
我初三時斋竞,蔫神與學(xué)校里的一個胸脯鼓囊囊倔约、皮膚白的耀眼的女孩談了戀愛。后來這個女孩成了我的妻子坝初,下面的故事就是她講給我的浸剩。
她告訴我,蔫神不是啞巴鳄袍,是有說過話的绢要。那是在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在李老六家門口的楊樹下面拗小。蔫神手里拿著墨斗(那時他已經(jīng)是優(yōu)秀的木匠學(xué)徒了)站在那里重罪,而她穿著涼鞋和白色長裙,在樹影斑斕中穿梭而過哀九;抱歉剿配,這是我那喜歡文藝的妻子的原話。
蔫神突然發(fā)出一種低沉含混的聲音阅束,像是嗓子里塞了陳舊的棉花呼胚。
“你去哪?”
女孩吃了一驚息裸,轉(zhuǎn)頭看四下無人蝇更,這才把目光看向蔫神沪编。
兩周后,他們在后山的樹林里約會了簿寂。談及此段漾抬,我的妻子總是笑著而含糊不清,說也不知道為什么便覺得蔫神有種獨特的魅力常遂,他的第一次開口說話讓她感到榮幸纳令,夜里便睡不著覺了。
在那片樹林下克胳,兩人席地而坐平绩,女孩談了很多,大部分時間蔫神都是在聽漠另,時而點頭捏雌。終于有那么一天,蔫神終于談起自己不開口的緣由笆搓。
“我一直都有說話性湿,你們跟我說的每一句話,我都有回答满败,在心里肤频。”蔫神說算墨,“我只是不習(xí)慣開口宵荒。”
這樣的回答顯然很難讓充滿好奇心的戀愛中的女孩滿意净嘀,蔫神就繼續(xù)說下去报咳。
“那時候我很小,小得剛剛對這個世界有記憶挖藏,我張口大嚷暑刃,卻說不清楚,我爹就催促我說熬苍,說不出來就拍我的腦門稍走。我終于說出來了,那天夜里我大叫餓柴底,卻被打了一耳光。沒幾天他們就找來一個老頭把我的舌頭拴在門上……
“后來的種種事情使我明白粱胜,說話是一件危險的事柄驻。我不開口,就沒有人知道我的想法焙压,就不會有人害我鸿脓。他們都當(dāng)我是個異類抑钟,我不在乎,能做一個異類有何不可呢野哭?”
這一番獨白打動了女孩在塔,他們交往了半年有余。后來拨黔,女孩舉家搬遷蛔溃,去了另一座縣城,從此沒有再和蔫神見過篱蝇。而我升入高中贺待,也來到了這座縣城,認(rèn)識了女孩零截,后來便與她結(jié)婚麸塞。
后來,蔫神與村里的人形成了默契涧衙,他不用開口說話哪工,便能與我們交流,他想買煙弧哎,想買大前門牌不想買三連冠牌雁比,他想買蠟燭,想買紅蠟燭不想買白蠟燭傻铣,他想告訴王會計家的牛跑了不是狗跑了——都可以表達的一清二楚章贞。
在更加后來的閑暇日子里,我曾思索過當(dāng)時的場景:蔫神來到人們面前非洲,比比劃劃鸭限,人們便懂了,常常要跟他聊起天來两踏。
蔫神的故事就到此結(jié)束了败京。我想,生活里會看到很多奇奇怪怪的人梦染,他們有著與眾不同的生活方式赡麦,執(zhí)拗地堅持著獨特的世界觀。我們常常視他們?yōu)楫愵惻潦叮稍谶@個光怪陸離的世界里泛粹,誰又不是異類呢?所以肮疗,善良的人不會去戳穿他們晶姊,讓他們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就好。
這時我才想到伪货,蔫神的不開口說話或許是他能保留的唯一的尊嚴(yán)了们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