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卷

1.

舅舅死前給我留下了一本小冊子秒裕。

我跟他不是很熟袱蚓,印象里的他僅僅是一幅被遙遠記憶模糊了的稀疏卷發(fā)所勾勒出的中年面孔。他的嗓子不好几蜻,與我吝嗇的交流中充斥著黏著的咳嗽聲喇潘,像是為了刻意稀釋掉空氣中的尷尬。

后來才知道梭稚,舅舅不是嗓子不好颖低,而是肺壞了。

他死的時候弧烤,年紀(jì)并不算大忱屑,可我總覺得他早已經(jīng)老了。也許緣由是他從未娶妻暇昂,且一直獨居莺戒,對生氣的消耗似乎便因煙火氣的缺乏而較常人快了許多。

那天急波,遠在老家的母親突然打來電話从铲,“你舅舅死了〕文海”

我“哦”了一聲项鬼,懶懶的撣著肩上的雪,立在進門處的地墊上框咙,等著鞋幫上混著泥土的雪自行化掉磨隘。電話另一端的母親似乎也在搜腸刮肚地組織著語言,屋內(nèi)充盈的熱氣讓我倏然感到一陣疲倦嗅定,于是我便停下了思考自娩,耐心地等待著母親的聲音,伴著電話里漸漸消融在微弱雜音中的沉默,任由它如此無聲地下落忙迁。

“他給你留了個本子脐彩。”母親開口姊扔。我低頭盯著泥水滲進地墊里惠奸。

“哦,那……給我寄過來吧恰梢》鹉希”舉著電話的手臂開始酸痛。

母親沒再開口嵌言,也沒有掛斷電話嗅回。我用尚未恢復(fù)知覺冰冷堅硬的手指費力地按下免提按鍵,然后將電話小心翼翼地放在鞋架上摧茴,接著彎下腰去脫鞋绵载。

水龍頭里的熱水沖刷著雙手,隨著指尖慢慢變得潔白和紅潤苛白,身子終于暖了起來娃豹。

鞋架上的電話還在隱約發(fā)出呲呲的聲響,像舊時凜冬中頑主們藏在棉襖中鳴蟲的叫聲购裙,與周遭的不合反倒讓人覺得新奇懂版。

我抓起依然泛著亮光的電話,望著不知何時已經(jīng)漫出地墊的泥水躏率,用力點下了結(jié)束通話的按鍵躯畴。

2.

天快亮了,我左右扭著凹在枕頭里的腦袋禾锤,妄想著能在鬧鐘響起前小睡一會兒私股,床單被背上的汗水浸潤著。我緊閉著眼恩掷,仰天做了下深呼吸倡鲸,逐漸逼近的清晨里,冰涼的氣息還是固執(zhí)地提醒著自己又一次的失眠黄娘,這讓我倍感羞愧峭状。

我索性起身,桌子上一個不大的牛皮紙封裝袋被膠布勒成了一個不規(guī)則的方形逼争,上面印著的幾行瘦小鉛字中含著母親的姓名优床。

我費力地拆開膠布,隨即聞到一股發(fā)霉似的香氣誓焦。

那是一本已經(jīng)微微泛黃的小冊子胆敞,封面是較內(nèi)頁略厚的硬紙,黑色,上面印著燙金的“筆記本”移层,再無其他仍翰。

我捏起書脊抖了抖,期待著會掉下散落的紙頁观话,可伴著鴿子拍打翅膀的聲音予借,只是落下一些粉末狀白色的紙屑。

我把它擺在桌上频蛔,心里想著這也許是本日記灵迫,或是工作筆記,甚至可能是小說的手稿晦溪。

它使我更加回憶不起舅舅的臉瀑粥,在這夜晝迭替的時刻,兩個既相似又迥異的空間開始悄然融合尼变。我雙手插在蓬亂的頭發(fā)里坐在桌旁利凑,肘間金色的字跡越來越亮浆劲,仿佛生出光來嫌术。

我對舅舅的了解就像被揉皺了的白紙,記憶中僅剩些雜亂且無意義的痕跡牌借。此刻度气,眼前的這本小冊子橫生出不知將伸向何處的枝蔓,突兀地搭建起我與他之間本就飄飖的聯(lián)系膨报。

這種感覺比毫無緣由的失眠更讓我疑惑磷籍。“為什么是我现柠?”我開始想起母親院领,想起母親家的親戚,最后又想起自己够吩,無論是過去還是現(xiàn)在的自己似乎比任何人都要無奇比然。

“但是,為什么……”我用手輕輕撫摸著那幾個用極其常見的字體印成的金字周循,指肚上粘上了一層薄薄的金粉强法,讓我想起老家沙灘上遙遠的嬉鬧。

陽光終于吞盡了黑夜湾笛,伴著鬧鐘歇斯底里的嘶吼饮怯,紙頁在我手中被徐徐翻開。

3.

墨跡來自鋼筆涌出的黑色嚎研,雋秀的筆體應(yīng)該是出自一只女人的手:

記不起怎么來到的這個地方/沒有窗/是誰送我來的嗎/還是我自己來的/如果是我自己來的/我又為什么要來到這里/這個沒有窗的地方/墻角上掛著一盞昏暗的應(yīng)急燈/照著一扇鐵門的輪廓

嘴角的傷口還沒有愈合/吃東西的時候會疼/不過食物很好吃/第一餐有雞蛋/剛剛還有某種動物的肉/很好吃

身上的衣服不合體/應(yīng)該不是我自己的/過于肥大的運動上衣/穿在我身上像是一件連衣裙/領(lǐng)口有幾個破洞/下擺上好多線頭

我想洗個熱水澡/啊不/洗個頭也行/后頸上有些冷/也許以前留的是長發(fā)/是最近才剪短了嗎/不然為什么隱約感到有些異樣/沒有鏡子/我想看看自己現(xiàn)在的樣子

地上濕乎乎的/但是不冷/是水嗎/也許是剛剛的湯撒了/還是我尿在地上了/倒是能聞到一股腥味/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傍晚吧/我以前都是什么時候睡覺的/媽媽好像告訴過我不能吃過晚飯馬上就睡/那樣對身體不好

我摸到了軟綿綿的東西/應(yīng)該是床墊/那就不要坐在地上了吧/我在床墊上坐一陣吧/坐一陣/再睡/這樣就不會對身體不好了/是吧媽媽……】

鬧鐘啞了蓖墅,我合上這本小冊子,沒再繼續(xù)看。屋子里突然的明亮和安靜并沒有讓我安心论矾,整個身體如墜冰窟于樟,背上的汗涼得仿佛要將睡衣上的布料和我的皮肉一同凍住。

我想著去浴室洗澡拇囊,卻被心中此起彼伏的疑惑困住了雙腿迂曲,這疑惑驅(qū)使著我拿起電話,掙扎著給母親發(fā)了一條信息:“舅舅有沒有說什么寥袭?”

還是要去上班路捧,我自信于也許在面對痛苦本身時會更加麻木,如果這個想法被我證實的話传黄,今晚就不喝酒了杰扫,這也算是交代給自己一個新的開始。

鞋上的泥水變成了土渣膘掰,我穿好外套章姓。電話屏幕閃起光亮,顯示著母親發(fā)來的信息:

“沒有识埋》惨粒”

4.

我如愿錯過了早間的例會。洗手間里還殘存著消毒液的辛味窒舟,我把口紅旋到底部系忙,放進包里,眼袋上顯露著難掩的暗沉惠豺,遮瑕膏用完了银还,鏡子里的臉像是老了幾歲。我整理著衣領(lǐng)洁墙,門外的樓廊里開始傳來人聲蛹疯。

辦公室里五顏六色的人影跟著煩亂的腳步聲晃來晃去,我逃似的坐到椅子上热监,桌上生著白色絨毛的黃綠色多肉植物干癟出了褶皺捺弦。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想把臉藏在顯示器后面,可還是不經(jīng)意地察覺到俞東急速閃躲過的眼神狼纬。我將小臂疊在一處羹呵,專注感受著桌邊的棱角,頭重重地垂下疗琉。

午休時冈欢,那個女人的側(cè)影出現(xiàn)在門口,她有一頭顏色濃郁的長發(fā)盈简,身形修長凑耻,腳上的高跟鞋艷麗得像某種糖果太示,鞋跟很細。

俞東像被椅子上突然伸出的針刺到似的香浩,以極不自然的力道站起身类缤,朝那個女人笑著。女人柔軟的手臂環(huán)住俞東邻吭,將他拖曳出我早已沉入水底模糊的視線餐弱。

“病好些了嗎?”經(jīng)理的語氣如父親般慈愛囱晴,粗糙的大手拂過我的腿膏蚓。

“嗯』矗”我聲音輕得連自己都聽不見驮瞧。

“再休息幾天也無妨,身體要緊枯芬,不用勉強自己论笔。”經(jīng)理說千所。

“沒關(guān)系的狂魔。”我把右腿搭在左腿的膝上真慢,鞋底上有土渣掉在地上毅臊。

“好理茎,好黑界,哈哈≡砹郑”經(jīng)理在我的大腿上拍了兩下朗鸠,有些用力。

午后的時光總是這么漫長础倍,俞東回到自己的座位烛占,面色很是紅潤,我窺視著他不算帥氣的五官沟启,竭力抵御著被流沙般浮現(xiàn)出的記憶吞沒忆家,那些記憶的碎片像已腐爛的蛋糕似的試圖提醒我曾擁有過的短暫的甜蜜。

經(jīng)理沒有安排我加班德迹。街上的雪沒有融化芽卿,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踏在回家的路上。冷風(fēng)吹過后頸胳搞,我把外套上的帽子罩在頭上卸例,雙手顫抖著攥緊衣領(lǐng)称杨,僅僅是為了不讓自己聽見來自心底的啜泣。

5.

今晚沒有喝酒筷转,我躺在床上舒展著四肢姑原,眼前浮現(xiàn)的那個女人的身影反倒?jié)u漸覆蓋了俞東的面孔,這種感覺很是奇異呜舒,我開始懷疑難道酒精反倒更能讓我清醒锭汛。枕邊躺著那本小冊子:

【后腦腫起來了/很疼/那種頭骨隨時會裂開的疼/我想伸手去摸/可是手臂似乎折了/使不上力/也沒有知覺

不知是昨夜還是今晨/我倒是睡了個好覺/床墊很舒服/睡著了以后也不覺得冷/只是這里空氣不好/我開始思念有樹有草的地方/當(dāng)然要是能有花就更好了

這里沒有廁所/只有一支桶/像是鐵皮做的/用它的時候會感覺很冷/所以我盡量不把衣服撩的太高/以免下擺上沾到臟東西/這個動作好難掌握

我費力的用腳一點一點把桶移到了離床頭最遠的那個角落/桶底和地面摩擦的聲音太過刺耳/這刺耳的聲音過后/傳來了門被打開的聲音/但是沒有食物的氣息

那么/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一天我少吃了一餐/直到現(xiàn)在我才能確定/因為胃里出現(xiàn)了饑餓的感覺

這種感覺很陌生/以至于讓我暗暗確認(rèn)了好久/媽媽說/吃過晚飯不能馬上就睡/但是我今天沒有吃/那么現(xiàn)在就可以睡了吧/是吧媽媽……】

意外的沒有再失眠,只是醒的早了些袭蝗。我在浴室里一絲不茍地清洗著自己店乐,像是貪婪著被水流所帶來的溫度所擁抱。

俞東的背影浸在咖啡的香氣里呻袭。我沒有踟躕眨八,走上前輕碰了一下他健碩的肩膀,說:“早左电×啵”

他手里的杯子抖了一下,然后馬上又安穩(wěn)下來篓足。他像在思索著什么似的略顯遲疑地轉(zhuǎn)過身段誊,依舊坐著。

“早栈拖×幔”俞東說,伴著我并不期待的微笑涩哟。

“你忘了幫我的花澆水索赏。”我說贴彼。

“哦潜腻,對不起,之前一直在出差器仗∪诨粒”俞東放下杯子,身下的椅子扭著精钮。

早間的例會快開始了威鹿,我徑直朝會議室走去。

6.

快下班了轨香,沒有見到那個女人忽你。俞東松著領(lǐng)帶,靠在椅子上疲倦地喘著氣弹沽。

我理了理耳后的頭發(fā)檀夹,臂彎托著外套筋粗,悄無聲息地走到他近前,說:“累了炸渡?”

俞東仰面看著我娜亿,眼神中充斥著疑惑,“還好蚌堵÷蚓觯”

“今晚有事嗎?”我說吼畏,聲音有些干澀督赤。

“有啊,要加班泻蚊《闵啵”

“我等你⌒孕郏”

“不必了没卸,我可能要睡在公司∶胄”

“上次……我還有些話沒有講完约计。”

俞東直起身迁筛,額頭上有發(fā)絲垂下煤蚌,“我覺得已經(jīng)講得很清楚了吧∠肝裕”篤定的語氣中被我捕捉到一絲為難尉桩。

“在老地方等你【频椋”我披上外套魄健,朝電梯走去。

他果然來的很晚插勤,襯衫的領(lǐng)口大開著,喉結(jié)上布著胡茬革骨。他睡眼惺忪地把包放在我對面的椅子上农尖,沒有脫外套。

“你喝醉了良哲∈⒖ǎ”俞東說。

我不懂他為什么這么說筑凫,只是含混地附和道滑沧,“好吧并村,好吧,你說的都對滓技×梗”

“別喝了,我送你回去令漂∠ダィ”

“你不用加班了?”我聽不清自己的聲音叠必,耳朵里像塞了棉花荚孵。

身體輕飄飄的像是被架起,我用手吃力地撐著椅背纬朝,手心上一陣麻木收叶。

我歪在一輛車?yán)铮恢酪挂呀?jīng)有多深共苛,微薄的光線鉆進眼角的縫隙滔驾,只能辨認(rèn)出俞東黑色的衣領(lǐng)。

他把我扔在床上俄讹,我以為他轉(zhuǎn)身是為了離開哆致,誰知他卻將一杯水放在了床頭。我掙扎著直起身患膛,鼻子里早已沒了嗅覺摊阀,舌頭忍受著難言的苦味。

“我要去洗澡踪蹬“耍”我把沉重的雙腿移到地上。

“別洗了跃捣,先睡吧漱牵。”俞東皺著眉疚漆。

“不行酣胀,都是汗,沒法睡娶聘∥畔猓”我扶著墻,辨著浴室門的方向丸升。

“哎铆农。”俞東的輕嘆聲讓我倍感親切狡耻,“洗吧墩剖,你洗好了我再走猴凹。”

我搖晃著卸掉了厚重的上衣岭皂,然后將打底褲和內(nèi)褲一并褪到浴室門外的地上郊霎。

我光著腳立在冰冷的瓷磚上,等待著頭上花灑里的水慢慢變熱蒲障。白色的霧氣填塞著喉嚨歹篓,讓我的嘔吐感減緩了許多。我打開鏡柜揉阎,在最下面的一層上擺著一把老舊的剃須刀庄撮,我把它放在逐漸密集的水流下沖洗著,像是在等著它生出溫度毙籽。

身子從內(nèi)到外都很熱洞斯,我有些喘不過氣,左手的腕子卻變得格外柔軟坑赡,幾條青筋和血管在纖薄的皮膚下跳著烙如。

我旋開剃須刀的刀頭,取出刀片毅否,將它捏在右手的指尖亚铁,接著便像為了給這個素白的空間溶入些色彩似的,朝左腕用力割了下去螟加。

7.

俞東從未跟我講過“分手”二字徘溢,是我一直執(zhí)拗于要等他說清楚,也許在他的意識中我們根本并未真正“開始 ”過捆探。

第一次見到那個女人是在他的車上然爆,俞東照例到我家樓下接我,我出門時總是有些倉皇黍图,車子沒有熄火曾雕,尾喉里噴著藍白色的汽。

他一手擎著方向盤助被,一手夾著煙探在車窗外剖张。我本想坐進副駕駛的位置,可手還沒有觸到車門恰起,就看到了車中那個女人的側(cè)顏修械。

我將手揣進衣袋,手指揉著衣服的內(nèi)襯检盼,思索著接下來該怎么做。就在我即將被巨大的焦灼感吞沒時翘单,俞東幫我打開了后排的車門吨枉。

如今蹦渣,我躺在一張潔白的鐵床上,身體冰冷且麻木貌亭,我軟綿綿地轉(zhuǎn)過頭柬唯,看見旁邊的一把簡易的折疊椅上,俞東正在把玩著那本小冊子圃庭。

“醒了锄奢?”他開口,如釋重負剧腻。

我用疑惑的目光探尋著拘央。

“哦,我用床單包裹你的身體時书在,你就一直抓著這個本子灰伟。”俞東說儒旬。

我沒有絲毫印象栏账。

“放心,我沒有偷看栈源〉簿簦”他的眉宇間顯出無奈,“難道是你的日記甚垦?”

我輕輕搖頭茶鹃。

“隨便給我讀一頁≈坪洌”我吃力地說道前计。

【有時我在想/離那個所謂的悠長假期到底還有多遠/如果我能將今天之前的記憶全部忘掉/那么也就感覺不到接下來的時間是須要用來忍受的

可如果我腦袋里今天之前的記憶并不真實/甚至并不存在吶/如果是有人為了刻意讓我去忍受接下來的時間而制造出來的吶

我無從去判斷/記憶的真?zhèn)?或是否真的存在/無從判斷/實在是疼的睡不著才會想這些/過了有幾天了/ 下體還是會滲出血來

本就不算干凈的床墊被弄的更臟了/衣服似乎也臟了/我想換一件干凈的衣服/只要干凈就好/不用其他

不知還要過多久天才會亮/早餐的味道將會沖淡疼痛/我有些等不及了/心里甚至有一絲雀躍/眼睛還是看不清/但是眼眶似乎不再充血

我用冰冷的手掌敷著眼睛/這個辦法真好/眼睛不好使了/但是聽覺和嗅覺會變得格外靈敏/我已經(jīng)能捕捉到門外的腳步聲了

媽媽說/早餐是不能不吃的/不吃早餐會對身體有很多危害/我開始相信了/所以待會兒我會很認(rèn)真地吃/這樣才會顯得很乖/是吧媽媽……】

俞東一臉茫然,疲倦的眼神詢問著我是否要繼續(xù)垃杖。我擺了擺手指男杈,眼神落在他的膝上。他慌忙地將手中的小冊子合上调俘,然后放進了床頭旁矮柜的抽屜里伶棒。

“我想喝水〔士猓”我說肤无,左腕開始覺得灼熱。

俞東含混地答應(yīng)著骇钦,接著站起身宛渐。我徒勞地望著他身后有著致密欄桿的窗戶,像試圖把周遭的萬物從視線中擠出似的,重重地合上了眼窥翩。

8.

“明天我來接你出院业岁。”俞東說寇蚊,然后站起身笔时。

“嗯≌贪叮”我覺得他的這句話顯得有些冗余允耿。

這段時間,他每天都來扒怖,不一定會呆很久较锡。我一開始不確定這是否算是一種陪伴,就像不算很久的以前姚垃,我竭盡全力想讓自己確信他對我的需要念链,無非是想給自己一個需要他的理由。

這次或許也是如舊积糯,我坐在床沿掂墓,腳尖上掛著塑料拖鞋。俞東在每次離開醫(yī)院后都會去哪看成?我不禁想著君编,像是在做著一個游戲。

他也許馬上會去見那個女人川慌,然后會因為想表現(xiàn)得忠誠而和她主動談起我吃嘿。他會說,“我的一個同事住院了梦重《以铮”

女人會問,“什么睬倥 降瞳?”

他一定會撒謊,比如說蚓胸,“車禍挣饥。”

女人會顯出帶有一絲表演痕跡的驚訝沛膳,“啊扔枫,嚴(yán)重嗎?”

“不嚴(yán)重锹安《碳觯”語氣不能顯得敷衍倚舀,然后他會在女人繼續(xù)發(fā)問前補充道,“坐公司的車出的事搓侄,單位有責(zé)任瞄桨,經(jīng)理委托我經(jīng)常去看看话速,主要是安撫……”接下來他也許還會開始抱怨讶踪,比如受不了病房的味道啦,病人的家屬如何難纏啦等等泊交。

這個話題可以就此結(jié)束了乳讥,然后他們會一同進食,一同看電影或唱歌廓俭,最后還會一同睡眠云石。

我端詳著綁扎在左腕上的紗布,肉體上沒有什么感覺研乒。

傍晚汹忠,經(jīng)理拎著一個巨大的果籃出現(xiàn)在病房。我依舊坐在床沿雹熬,光著的腳在大約離地面上的拖鞋一尺高的地方晃著宽菜。

“最近太忙,怎么樣竿报?傷得重嗎铅乡?”經(jīng)理說,眼睛盯著我的腳烈菌。

“不重阵幸,已經(jīng)沒事了⊙渴溃”我說挚赊。

“本來同事們都要來的……”經(jīng)理移開眼神,“我就代表了……”

“讓大家費心济瓢≤睿”

“聽說傷到手臂了?”

“是我自己不小心葬荷,被車擦了一下涨共,不要緊的〕桎觯”

“好好養(yǎng)傷……”

沒有在意經(jīng)理又說了些什么举反,直到他站起身,“那扒吁,我先走了火鼻∈夷遥”他的手背碰到我的腳趾。

“嗯魁索,您慢點融撞。”我說粗蔚。

……

出院后尝偎,我又在家呆了幾天。無聊中鹏控,還是把那本小冊子看完了致扯,除了不解并無其他。后面有幾頁殘缺当辐,像是被人撕掉的抖僵。

我想象著舅舅的一生,也許孤獨終老并無不妥缘揪,即便不是最佳選項耍群,但也終不失為一種選擇。

這樣想著找筝,我便開始試著祝福俞東和那個女人蹈垢,祝福他們能夠永遠一同進食,一同睡眠呻征。

9.

可惜我的祝福沒有奏效耘婚。

一天,俞東撫摸著我左腕上的疤痕陆赋,說:“你的手真美沐祷。”

我像一個未諳世事的少女般羞澀地低下頭攒岛,“你以前說過赖临。”

“不灾锯,不兢榨,我現(xiàn)在說的是這只∷骋”俞東的眼睛里閃著星光吵聪,他用潮濕的舌尖潤了下嘴唇,然后又像覺得這句話不妥似的補充道兼雄,“我的意思是种呐,另一只也很美揭厚,只是這只更美∩魇剑”接著便在臉上綻開一抹尷尬的笑耸彪。

這時,我的臉應(yīng)該很紅,很熱,紅得也許會滴出顏色來驹尼, 一股熱氣灌滿了身體,讓我輕盈得像一羽鴻毛庞呕。

俞東不乏深情地望著我新翎,我看見他虹膜上映出的自己,像極了一張黑白的證件照千扶。

“晚上一起吃飯料祠?”他說。

“嗯澎羞。”我有些失神敛苇。

……

享受著在餐廳中的等待妆绞,我讓自己佯裝新奇地翻著菜單, 腦海中卻不由得浮現(xiàn)出那本小冊子枫攀,有一頁好像是這樣寫的:

【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夠出去/我只是好奇/不清楚自己對將來要發(fā)生的事/是期待還是抗拒/這個空間里充斥著潮氣/騷味和剩飯的餿味/我覺得自己大抵也應(yīng)該是這個味道/只是自己聞不到/也未曾有人告訴我

對外面世界的記憶像是一面碎了的鏡子/不連續(xù)/但每個碎片卻反倒異常清晰/這讓我有些擔(dān)心/出去以后要怎么把這些碎片再重新拼湊起來/會很難吧/我想

墻角的縫隙里有一只長有硬殼的蟲子/我覺得它是一只蟑螂或是潮蟲/它有時會順著濕漉漉的墻壁爬上爬下/我不知道我們兩個是誰先來到的這個地方/但它仿佛也在觀察著我/因為同樣的無處可去/我 嘗試著去捉住它/但是它爬得好快/比我目光的移動還要快/我無能為力/一段時間以后/我覺得它是在有意躲我/于是我便小聲地對它講/不要怕/我不會加害你的

但是它好像并不理睬/其實我只是想拎起它細長的足/看看它的樣子/僅此而已

即便它是害蟲/媽媽說過/不要剩飯/因為會生蟲/而生了蟲的飯就要不得了/可是現(xiàn)在眼前的它又是從哪生出來的吶/我很是不解/沒有人能幫我解答/沒有人/是吧媽媽……】

俞東終于來了括饶,我還是忍不住發(fā)問,“為什么……”

“哦来涨。她好久都不聯(lián)系我了图焰。”他環(huán)顧著四周蹦掐,“環(huán)境不錯技羔。我也不太愿意主動聯(lián)系她∥钥梗”

“所以就回來找我藤滥?”

“不能稱作‘回來’吧,我們有分開過嗎社裆?”俞東狡黠的眨眨眼拙绊。

我用手掌托著臉頰,堅硬的下巴有些發(fā)燙泳秀。俞東沿著桌面牽過我的左手标沪,大拇指捻著我手背上的幾根攏起。

我胸口劇烈地起伏嗜傅,嗓子里像是有一團由呼吸結(jié)成的固體金句,我試著用力吞咽口水以恢復(fù)氣息,但卻收效甚微磺陡。

他抬起頭趴梢,看著我說漠畜,“這只手更美∥氚校”

“嗯憔狞。”我低下頭彰阴,正巧看見右腕上幾處陳舊的傷疤瘾敢,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比左腕上的淺淡許多尿这。

10.

晚上簇抵,我回到俞東的住處,臥室里沒有他人的氣息射众。房間里的布置一如既往碟摆,于是,我便像想要留下痕跡似的叨橱,撫摸著那些家具典蜕。

他在衛(wèi)生間里刷著牙,白色的泡沫順著嘴角冒出來罗洗,身體隨著過于用力的手臂快速又猛烈地抖著愉舔,這樣子像是犯了癲癇的病人,又像是服了毒的常人伙菜。

我坐在旁邊的馬桶上轩缤,頭發(fā)散亂地披在后頸,手里擺弄著發(fā)圈贩绕。

“經(jīng)理碰過你嗎火的?”俞東突然說道,伴著牙膏和水產(chǎn)生的咕嚕聲丧叽,我勉強能聽清卫玖。

“沒有∮淮荆” 回答比我想象的要快假瞬,像是脫口而出。

“嗚嗚迂尝,我跟他聊過……嗚嗚……噗噗……”俞東費力得吐著那些看似粘稠的泡沫脱茉,“他對你沒興趣……噗噗……”

我如釋重負,但卻尿意全無垄开。

入夜琴许,俞東躺在我身邊,汗?jié)竦聂W發(fā)形成了一個銳利的三角溉躲。我閉著眼榜田,摸著大腿上新近燙出的燎泡,手指能感覺出被弧度撐起的纖薄皮膚下飽和著的液體。

是俞東幫我找的這份工作,“和我在同一家公司,這樣多好∧慊”記得當(dāng)初他這樣說抵碟。

公司的經(jīng)理看起來比我的父親要年長坏匪,他個子不高,頭發(fā)稀疏适滓,想必定是價格不菲的西裝套在這副干癟陳舊的軀體上嗅绸,卻顯得既不合身蚀狰,也不牢靠刹勃。

經(jīng)理對我的殷勤在那個女人出現(xiàn)后開始變得拙劣,他周身張揚著的毛躁和他看上去的年紀(jì)極不相稱。不過,我對他倒是談不上厭惡,只是深知這不是我所要的再登。

舅舅,這個遙遠近親的面容在這一刻突然變得愈加明晰。我猛地睜開眼显晶,像是要出其不意地捕捉到這也許會稍縱即逝的記憶苞慢。黑暗中诵原,舅舅的臉泛著白光浮在空中由遠及近,和母親極為相像的五官扭動著逐漸聚攏挽放,最后定格成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绍赛。

不知是何時入睡的,直到感覺身旁有人起身辑畦。這時吗蚌,我不曾料想,舅舅的臉會出現(xiàn)在新聞里纯出。

11.

午休的時候褪测,我坐在辦公室里,并沒有什么事做潦刃。周遭的工位都空著,讓我恍惚地像是身處一個本不該上班的時點懈叹。和煦的陽光落在背上乖杠,能覺出頭發(fā)在貪婪地吸著熱。

網(wǎng)頁上的圖文隨著鼠標(biāo)向下滑動澄成,像是在拉開一簾舞臺前厚重的幕布胧洒。

舅舅的臉就以這樣的方式再次和我的目光貼合,我湊近屏幕墨状,這是一篇社會版新聞卫漫。

它說:據(jù)舅舅生前居住地所在地方的媒體報道。在舅舅死后的第十五天肾砂,臨院的一位婦人突然聞到一種奇異的味道列赎。于是她便尋著這味道來到了舅舅自家的菜窖。

也許是捕捉到了冥冥之中藏掖著的不詳镐确,這婦人沒有踟躕包吝,徑自奔回家叫了自己的男人來饼煞,我大概能想象出那男人當(dāng)時的樣子,一只手握著一把短錘诗越,另一只手掩著口鼻砖瞧。幾分鐘以后,也許是幾秒鐘嚷狞,菜窖的鐵門被打開块促。這時,那味道終于清晰床未,婦人會向她的男人投去一種想要索取肯定似的目光竭翠,男人也會用令她心滿意足的目光回應(yīng)。于是即硼,兩個人會就這樣互相看著逃片,誰也不愿開口。

警方在菜窖里發(fā)現(xiàn)一具女尸只酥,尸檢表明是被餓死的褥实。

……

下午,我回到家中裂允,手里捧著那本小冊子更加仔細地端詳损离。從未覺得一件死物是如此珍貴,我仿佛能嗅見它滿含著時間的氣息绝编。

同時僻澎,因為愛惜,又生出些許遺憾:篇幅太少了十饥。緊接著窟勃,因為遺憾,又生出些許責(zé)備:這么長的時間怎么才寫了這么一點兒逗堵。

舅舅秉氧,雖說我們并沒有好好認(rèn)識,但是蜒秤,我還是要感謝你汁咏。感謝你最后的這個決定,真的感謝作媚。

我自言自語著攘滩,眼眶里簡直要溢出淚來。

12.

小區(qū)的底商有一家文具店纸泡,奶黃色的招牌上鑲著碩大的紅字漂问。我推門進去,鋁合金的門角碰到屋頂上吊著的一大串風(fēng)鈴,接著是叮鈴鈴的響级解。風(fēng)鈴和這門一樣也發(fā)著銀色冒黑,讓人不禁想到它們也許本就是一體的,可又不是勤哗,就像聲帶和隨著它有規(guī)律的震動才會發(fā)出的聲音抡爹,明明覺得能掌控,可最后它還是自顧自歡脫地不知了去向芒划。

銀臺后站定著一位年輕的姑娘冬竟,順著風(fēng)鈴的響動,她向我遞過一個美好的微笑民逼。我被這舉動弄得渾身難受泵殴,慌忙轉(zhuǎn)過臉,生怕被她很可能更為美好的眼神射中拼苍。

貨架上的各類本子色彩太過鮮艷笑诅,沒有能讓我滿意的,加之封面上又基本都繪有圖案疮鲫,就更讓我覺得不堪其擾吆你。

徘徊了許久,年輕的姑娘從銀臺后繞出俊犯,邁著屬于她這個年紀(jì)輕快的步子走進我映在地上的影子里妇多,伴著一股清香。

“請問您需要什么燕侠?”

“呃者祖,記事本,啊绢彤,不七问,筆記本∶2埃”

“您看烂瘫,這里都是,不知道您喜歡哪種奇适?”姑娘右側(cè)的手肘成直角,五指并攏芦鳍、伸直嚷往,在空氣里劃過一個扇形的平面。

“呃柠衅,封面簡單的皮仁,啊,不,素色的就好贷祈∏骷保”我有些支吾。

姑娘彎下腰势誊,脊背和臀的連接處露出亮白的一彎新月呜达。

“您看這種可以嗎?”她從貨架最下方的牛皮紙包裝中抽出一個本子粟耻。

我用手接過查近,一個棕色的冊子,仿皮的封面上再無任何修飾或點綴挤忙,像一塊土坯罩在塑料袋里霜威,邊角有些臟。

13.

房東待我很客氣册烈,“你看你總是這么守規(guī)矩戈泼,這個年頭真是難得∩蜕”她說大猛。

我沒有說話,只是伴著清淡的笑點了下頭次哈。

這間地下室的租金很便宜胎署,大多應(yīng)該是用來做倉庫,通道的頂上延伸著各種管道窑滞,維系著和地上世界的聯(lián)系琼牧。

防火門在身后閉合時傳來清脆的咔噠聲,與它沉悶的款式和厚重的材質(zhì)不怎么相稱哀卫。屋子里是一種我仍不能適應(yīng)的更為濃郁的黑暗巨坊,像是空氣中缺少的不僅僅是光線,還有別的什么此改。

墻壁略有些發(fā)潮趾撵,我在印象里開關(guān)所在的位置處摸索著,像一個盲童舉著燃燒的火柴在嘗試著點燃引信共啃。

果然占调,燈亮的很突然,我的眼睛受到了驚嚇移剪,在眼瞼里蜷成一團究珊,一動都不敢動,可終歸還是要在這刺眼的光芒下無處遁形纵苛。

這屋子實在是太小了剿涮,以至于我在許久才睜開眼后便馬上發(fā)現(xiàn)言津,自己險些踩到那個女人如枯枝般繃直的腳趾。

女人的另一只腳上拴著一條細細的鐵鏈取试,像某種笨拙的飾品悬槽。我蹲在地上,撩起她的頭發(fā)瞬浓,她很白初婆,至少我覺得比我要白,她的身上也有點點的傷痕瑟蜈。

我說:“你看烟逊,我的傷痕比你的多吧∑谈”我卷起袖子宪躯,動作極為做作。

女人沒有出聲位迂。

我把那本棕色的冊子放在她眼前的水泥地面上访雪,然后把一只筆尖軟趴趴的塑料彩筆放在她手邊,“你看掂林,你可以寫寫東西來打發(fā)時間的臣缀。”

女人的眉毛提著臉上全部的皮肉朝我的方向動了一下泻帮,我頓感無趣精置,站起身,在門前拂著裙角锣杂。

身后隱約傳來一聲鐵鏈移動的聲響脂倦,鐵鏈的另一端綁著墻角的水管,水管則早已插進更深的地下元莫。

14.

那天赖阻,我用俞東的手機給那個女人發(fā)的信息。入夜踱蠢,她來的時候好像因為第一次面對地下室而顯得很興奮火欧。我能理解她的感覺,這讓我有些嫉妒茎截。

她進門的時候還在說著什么苇侵,聲音輕快,像是俞東會喜歡的那一種企锌,直到乙醚鉆進她的口鼻這聲音才消失衅檀。

我扔掉毛巾和手套,端詳著她的腳腕霎俩,等著她醒來哀军。

……

女人說:“我知道你是誰〈蛉矗”

我說:“這不是為我自己杉适,我是不想你影響到他×鳎”

“我們很合拍猿推。”

“不捌肴,不蹬叭,那不是真實的他,只不過他自己未必知道状知』辔澹”

“好吧,你會放我走嗎饥悴?”

“不用擔(dān)心坦喘,你被束縛的時日不會比我久太多∥魃瑁”

……


母親說瓣铣,你看,這日光之下本無新事贷揽。

我隔著母親的肚皮隱約看見一個瘦弱的女孩在寫著什么棠笑。

舅舅把頭湊過來,在母親的肚皮上聽著什么禽绪。

我不知為什么要屏住呼吸蓖救。

舅舅走了,母親依在炕沿上打著盹丐一。

這時藻糖,女孩放下筆,隔著母親的肚皮對我說:“你會遇到一個男人库车,你們會永遠在一起巨柒。”

我突然間嘗出了羊水甜蜜的滋味柠衍,臍帶在腹上愉悅地抖著洋满。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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