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明:本文原創(chuàng)浊仆,非首發(fā)抡柿。首發(fā)于《當代小說》2022年第7期“先鋒工坊”舔琅。文責自負。
一
江曉渡一直到準備第三次接受手術前一天才真正屈服于他的命運洲劣。那天天黑之前备蚓,他在高燒的譫妄中掙扎于窗沿最后一縷夕陽所編織的網(wǎng)絡,那網(wǎng)絡忽成卷筒狀囱稽,忽成球狀星著,再成獸欄狀,就像爐火一樣熊熊炙烤著他粗悯。而他不過是一只攀爬在網(wǎng)絡上的蜘蛛虚循,或是更小更卑弱的生物,跳躍躲閃,無處藏身横缔,終由恐懼和躲避死亡而接受和期待死亡铺遂,直至因精疲力盡而昏厥。當他醒來時茎刚,則記起他從那熊熊烈焰里看到了自己深深的不幸和悲慘命運強加給自己的悲慟襟锐。他暗自啜泣,眼淚汪汪膛锭,決定把自己交給陰司小鬼粮坞。
命運其實很容易讓一個人屈服,那些沒有屈服的人只不過沒到讓他屈服的時候初狰。江曉渡對自己說莫杈。在命運贈與他的并不算長的歲月里,除了無謂便是懊悔奢入。生活經(jīng)不起思索和回味筝闹。這是人類千百年來積累的智慧給他的教訓亦或是經(jīng)驗的反饋。所以腥光,江曉渡很少去想他為什么活著关顷,活下去為什么。他覺得沒事時總想這類問題的人不是腦袋瓜子出了問題武福,就是問題出在腦袋瓜子里议双。他未經(jīng)啟迪,一開始就認同自己的普通捉片,這是他的高明處平痰。——我只做務實的人——對此他的妻子沒少夸過他界睁。他也曾為此自得。
不過兵拢,一想到明天的手術將又一次把自己赤裸而千孔百瘡的丑陋軀體交給醫(yī)生翻斟,任由他們沒有絲毫憐憫的小刀開膛破肚,他就倍感絕望和痛心说铃。他不想在必死無疑的遷延中再度因希望的蠢念而受辱访惜。他決定早日結(jié)束痛苦,不去做那該死的手術腻扇,保留一點哪怕是想象中的體面和尊嚴也好债热。自他感覺生不如死以來,老處長死于上海泰山醫(yī)院的手術臺上的情景幼苛,就像一部古老的膠片電影窒篱,已無數(shù)次被重新投放在泛黃的熒幕上。每當看到這部簡短的死亡紀錄片,他就處于高度緊張和悲憤之中墙杯。在他看來配并,一個人的尊嚴竟在死亡的那一刻被毫無理由的完全剝奪。他無法忍耐這種剝奪高镐,他不知道別人的看法溉旋,也不關心別人的看法,反正他絕對無法接受:老處長的心臟被小心翼翼拿出來放在手術臺上嫉髓,它血糊淋剌观腊,孤聳于案臺,輕輕搏動著算行。醫(yī)生準備給他的心臟主動脈置換一段人工血管梧油。醫(yī)生沒有料到他的心臟血管像蛋卷一樣酥脆,稍碰即碎纱意。血液噴涌而出婶溯,瞬間把手術臺上那盞無影照明燈染成血紅色。老處長死在手術臺上偷霉。手術失敗迄委,醫(yī)生像做八寶鴨一樣把他的心臟匆匆塞入空洞的胸腔,胡亂縫了幾針类少。每當這一情景浮現(xiàn)眼前叙身,江曉渡就覺得是自己的肚子被人扒開,再縫上硫狞。他痛切地意識到一向被百般護持的人的所謂尊嚴信轿,在小小的手術臺上終究是一敗涂地。
有時他不免有點憎恨和蔑視妻兒残吩。面對早已被疾病洗劫一空的家境财忽,他們居然還愿意用借貸來維持毫無希望的治療。每當妻兒清理完床單上的排泄物泣侮,給他擦拭身體時即彪,他就想,連我都厭惡之至的身體活尊,他們怎么會一點反應都沒有隶校?連我都會因為自己的排泄物的惡臭而嘔吐,他們?yōu)槭裁淳蜎]感覺蛹锰?這是真的嗎深胳?看他們清理污穢時那種不厭其煩的樣子,他簡直懷疑他們是故意讓他繼續(xù)在世上遭罪以滿足他們出于虛榮的假仁假義的悲憫心铜犬。不過相比之下舞终,他還是更憎恨那些遠親近鄰們假惺惺的無謂探訪轻庆。那簡直就是“來看我的笑話的”。
一年前他就拒絕任何親朋好友的探視权埠。他在一張紙上潦草地寫道:我厭煩他們甚于他們厭煩我榨了,前提是他們確實厭煩我。那時攘蔽,他的手還能完成一些不費力氣的簡單動作龙屉。他看著狹窄逼仄的房間墻角里堆放著的那些諸如富硒康、腦白金之類的保健品满俗,多次要求妻子拿去送給鄰居转捕。他說那些保健品不過是一幫愚夫愚婦的心靈安慰劑,既不養(yǎng)身唆垃,也不保健五芝,更與自己的惡疾無關。
它們和垃圾沒啥兩樣辕万。他說枢步。
兒子輕輕在他身邊嘀咕說,是啊渐尿,爸爸醉途,我覺得他們還是給點錢好,拿些無用的東西來還需找地方堆存砖茸。
母親則認為隘擎,他們拿這些花花綠綠、金亮銀光的東西送禮凉夯,是因為好看長臉货葬。
母親還是辦法挺多,有一天劲够,她找來了附近惠民超市的小老板李整震桶,李整選出沒過期的保健品,以二分之一市場價一板車全拖走了征绎。李整倒是心腸不壞蹲姐,他了解江家窘境,他說他收別人家的貨只給三分之一的價炒瘸。我都是直接給現(xiàn)錢淤堵,錢貨兩清寝衫,不拖帳顷扩。他慷慨地說。
事后江曉渡嚴肅地對兒子說慰毅,你小小年紀隘截,不可有如此俗氣的想法。但有時他自己也不免暗自感嘆:如果那些滿懷深情前來看他的親朋好友干脆給點錢,或許更好婶芭。不過他立即就為自己有此想法感到羞愧东臀。因為他根本沒指望過他們能給他帶來什么,他從內(nèi)心深處拒絕所有懷揣善意者的來訪犀农。
我真的不想看到他們了惰赋,也不想和他們說話。他囑咐妻子呵哨,跟他們說謝謝他們的美意赁濒,但請他們都不要再來了。
他再也不愿聽他們欲言又止的交談孟害,他們那些充滿憐憫卻并不真誠的安慰拒炎,還有他們躲閃的眼神。每一次他都要用愚蠢的微笑和點頭答謝他們挨务,讓他們覺得他們的言行仿佛真能讓他度過鬼門關似的击你。但他心知肚明,他們的到來是在加劇自己的痛苦谎柄,加速自己的死亡丁侄。而最令他難以忍受的是,那些人其實也知道他們是來催促他加快去地獄的步伐的谷誓,而且從內(nèi)心來說绒障,那些人也不想多此一舉。世間最虛偽的人莫過于那些去看望必死之人時還滿口胡言捍歪,希圖從垂死者的眼神里掠奪最后一絲感恩之情的家伙户辱。
你會好起來的,伙計糙臼。大表哥穿著體面庐镐,操著京腔,一副莊重垂憐的樣子变逃。他先是坐在椅子上必逆,而后站起身走過來拍拍江曉渡的肩膀微笑著說。我在一本國外的醫(yī)學雜志上看到過關于你這種病的治愈案例揽乱,怎么說呢名眉,它已經(jīng)不是所謂的不治之癥了。
是啊凰棉,國外的醫(yī)學雜志损拢,如果你需要虛榮時,“國外”這樣的詞匯可能會為你增色撒犀,增加份量福压√椭龋可在救命這件事上,它的作用并不明顯荆姆,特別是當“它”還是道聽途說來的時候蒙幻,甚至是被一小撮別有用心的人杜撰、虛構的時候胆筒。江曉渡想用這段話去回贈大表哥邮破,但他忍住了。他用感激的微笑回應了大表哥的關懷仆救。大表哥也從江曉渡的微笑里品嘗到了說“漂亮話”的樂趣决乎,于是他接著說,按照中醫(yī)理論派桩,癌癥這樣的病构诚,三分治,七分養(yǎng)铆惑。最重要的是要忘記自己有這種病范嘱,能做到忘記自己有病,病就好了一大半员魏。江曉渡十分贊成大表哥所提到的中醫(yī)理論丑蛤,但他同時又認為,類似大表哥這樣的探視慰問撕阎,其實是在加強患者對病痛的記憶而不是忘卻受裹。所以江曉渡開始懷疑他們的動機。但他立即又覺得這樣去理解關心他的人的動機是不道德的虏束,是一種不健康的病態(tài)的解讀棉饶。
至于妻妹,則可能因為是女人的緣故镇匀,她采取了和大表哥相反的表情寬慰江曉渡照藻,但他們的目的是一樣的,虛情假意的可厭程度也是一樣的汗侵。你就放心養(yǎng)病吧幸缕,姐夫,不要多想晰韵。我始終相信好人有好報发乔。你是好人雪猪,姐夫浪蹂。她哭喪著臉,像煞有介事坤次。最可恨的是,她總是吸溜著鼻涕产艾,把痰吐在紙巾上滑绒,捏在手里,一邊說話一邊找地方扔掉疑故。
是啊,我是好人纵势,在妻子娘家的人看來踱阿,我肯定是好人。他想钦铁,不嫖不賭软舌,不吸煙不喝酒,工資一分不少交給老婆牛曹。在單位辦公室里佛点,我也是難得的好人,從不爭名奪利黎比,見誰都笑呵呵的超营,寡言少語,默默做事阅虫≡忝瑁可像我這樣的好人死得還少嗎?九如巷康樂里的張老漢比我好多了书妻,他不但收養(yǎng)了孤兒船响,還養(yǎng)了幾十只流浪貓。去年臘月二十六大清早不照樣一命嗚呼躲履?死的時候不也就六十一嗎见间?就像張尕慫在《張老漢》里唱的,他的頭可沒少戴大禮帽工猜,他的眼睛也沒少看新聞聯(lián)播米诉。至于建工集團的陶鴻璋老板,可以說壞得頭頂長瘡腳底流膿篷帅,不是活得比誰都健康史侣?他身兼億萬富翁和地方人大常委的雙重身份拴泌,曾因行賄主政領導而被檢察院請進去配合調(diào)查,出來之后風采依舊惊橱。誰還敢懷疑陶老板的邪惡人生不高尚、不快樂回季?還有酷吏許留茍泡一,夜里審訊被雙規(guī)的同事鼻忠,白天去睡人家的女人粥烁,他不是活得比誰都瀟灑讨阻?江曉渡心里暗暗詛咒那些人钝吮。我聽夠了這類安慰的屁話奇瘦,它們讓我徒增怨憤耳标。他想次坡。
至于江曉渡自己砸琅,他也不是真的就沒想過去做一件壞事,做一次壞人。在他搶劫銀行的無數(shù)次假想中壶唤,總有一個胖乎乎的大個子一臉傻笑地堵在他奪路而逃的柜臺轉(zhuǎn)角處闸盔。他始終拿不定主意是否該給那個擋路的家伙肚子上來一刀。在他看來他是沒有遇到做壞事的好機會岛啸。但他對自己到底能壞到什么程度始終心里沒數(shù)坚踩。不過有一點他能肯定瞬铸,機會再好嗓节,他也壞不到許留茍那個份上。
作為消遣信姓,他曾躺在病榻上想自己的過去以及是個什么樣的人意推。其實他并不愿意這樣子想外驱,他總是羞于想自己的過去腻窒、現(xiàn)在和將來定页。他覺得這樣想自己杭煎,就好像對著鏡子一件件脫衣裳,直至脫光蜂桶。他更愿意去想那些和自己的生活了不相干的人和事扑媚。他曾經(jīng)一連幾天都在想從他以前居住的破舊不堪的九如巷走出去的那位專飾抗日神劇里的大刀手的男明星的瀟灑勁疆股,他想如果日本人真的打過來旬痹,那廝會不會做漢奸?他還想到宋江和武松把跨,他想這兩個人如果稍微下作票从、卑微一些峰鄙,能夠在亂世中稍許降低一點自己的道德水準吟榴,是不是閻婆惜和潘金蓮就不會死吩翻?是不是就能避免之后那么多接二連三的不幸事件的發(fā)生狭瞎?或許是這些問題太過具象熊锭,人物形象太過突出精绎、清晰而令他疼痛和勞累加劇代乃,他不得不一再中斷自己的想象婶恼,以至于思緒紛亂初坠,顛三倒四丰介,張冠李戴贝室。最后他只好轉(zhuǎn)換目標,去想那些更加虛幻的問題捡偏。有一天银伟,他的腦子里忽然蹦出“奴斯”這個怪詞,他想大概是什么時候在哪里看到過這個怪詞夯辖。他想弄清楚它是什么圆米,什么性狀娄帖,可無從下手近速。他覺得“奴斯”應該屬于一種純凈到接近虛幻的存在数焊,而“奴斯”的存在則是人所以為人的確證之一佩耳。他還想了其他好多遙遠李滴、怪誕的問題所坯,直至因想像而產(chǎn)生的腦神經(jīng)疼痛掩蓋了胸腹中的病痛芹助。但他富余的時間太多了状土,想象的思緒最終還是不可避免地回到自身蒙谓。他總結(jié)自己是個怪物累驮,一個站在生存兩端——最務實和最務虛——的怪物谤专。他愛干凈甚于愛生活置侍,在意自己的名聲和形象甚于生活最本質(zhì)的東西墅垮,這無疑妨礙了他干壞事算色、做壞人的機會把握峡钓。另一方面能岩,他又不過分迷戀生活中人們稱之為幸咐椋快樂的那些事膏燕。在他的身份和能力可能經(jīng)驗到的那些生活和工作中的重大問題上坝辫,他是一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他的感情生活自然談不上豐富智润,同妻子結(jié)婚和所謂的愛情不沾邊击纬,生兒育女是本性使然钾麸;大自然從來就引不起他太多的關照,他認為那與他的存在沒有關系献宫。他意識到這種一只腳站在務實、一只腳站在務虛上的生活定位令他不安和痛苦涉瘾,極大妨礙了他在生活內(nèi)容上的層次挖掘和在仕途進步中的空間拓展。他自知自己是個在生活中舍本逐末的可憐蟲秘蛇,但他從不因此傷感和自我否定。
不過現(xiàn)在妖泄,他卻實實在在憎恨自己蹈胡,替自己感到傷心難過审残。恨自己不由自主搅轿,聽人擺布璧坟,大小便拉在床上雀鹃,渴了或者想吐痰時,怎么搖鈴也沒有應答当悔。那時他真想一死了之盲憎,可他連死的力氣都沒有溺森。兒子曾提出請保姆來服侍他屏积,被他一口回絕炊林。錢呢铛铁?江曉渡首先反問饵逐。事實上他兒子心里也十分清楚掷豺,他的家境根本請不起保姆当船,更何況他的母親又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得了不能工作的“富貴病”呢德频!而他之所以要對父親提請保姆的事壹置,只不過他覺得應該這樣提一下钞护。我無法忍受一個陌生女人幫我端屎端尿难咕。江曉渡說余佃。父親的話讓兒子內(nèi)心深處的負疚感得以釋然咙冗。
我再也不想在渾身插滿管子的惡夢中茍延性命了。他想挫望。我那一直被妻子詬病的所謂缺乏熱情的冷血個性媳板,同時又被她屢屢稱道的務實生活態(tài)度可能有助于做出自我了斷的抉擇破讨。他從沒如此仔細地掂量過自己的靈魂提陶,以前是不屑隙笆,如今是無聊。盡管他曾愉快地接受自己的平庸铅忿,如今仍不免痛切地意識到自己不過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具行尸走肉辆沦。他需要盡快離開這使他不得不墮落的現(xiàn)實場景,去到另一個溫馨的充滿回憶的世界蔚晨。他將在那里重拾親情和友愛并陶然其中铭腕。他將和大自然達成協(xié)議累舷,握手言和被盈,承認大自然的美好和力量只怎,不再以自我為中心。他想了許多贴谎,心情愈發(fā)迫切擅这,恨不得早點回到那幽幽之境一忱。
當他的妻子和兒子聽到他的床頭鈴聲來到他充滿各種中西藥和糞便嘔吐物的混合氣味的房間時帘营,他第十五次提出了他的要求。只不過這次的要求不同以往禀梳,是那種徹底放棄之后的要求算途,是一個人被一再擊倒,直至徹底擊垮時所表現(xiàn)出的對自己的絕望和殘忍廓脆。
盡管年輕的時候幾乎想不到死亡問題停忿,但偶然想到時,則會覺得那或許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氧枣。江曉渡見識過跳樓自殺者的死,車禍中的死别垮,大火中的死,激流中的死扎谎,腦溢血碳想、心肌梗塞的死……他見識過太多的死亡烧董,那些死無不突如其來,瞬間成真胧奔。他確有理由認為死亡是一件容易的事逊移。可現(xiàn)在,當他自己面臨死亡威脅時,當他想自我了卻生命時,才發(fā)現(xiàn)死亡一點也不好掌控,甚至是十分艱難的事,他詭異、傲慢、殘忍,還喜歡折磨和捉弄人。當你珍惜生命時,死亡走過來擁抱你,和你親近;當你厭倦生命時,死亡遠遠地站在樹下,用嘲弄的眼神看著你。
我但求一死。他對母子倆說,你們給我弄來毒鼠強,或是樂果,敵敵畏都成痪伦。我要我的安樂死。
這次,也許是妻子和兒子同時感受到了他的堅決和必死信心浑度,他們都沒有出聲反對先慷。但他們也都沒有說話无午。妻子的一聲長嘆概括了家庭生活的全部不幸和一個中年主婦的徹底絕望。
你必須活著,你怎么可以死炬藤?妻子說睡互。你的兒子還在上學壳炎,我不能工作,還要和你一樣支出大把的醫(yī)藥治療費用掖鱼,我們的家庭是靠你的工資支撐著的啄巧,如果你死了晌缘,我們將斷了生活的來源呜叫。所以维蒙,你必須盡量活得久钳榨,越久越好缕溉。
關于這個問題赐写,我想好了躺坟。江曉渡說菠剩,我能拖多久?半年批旺?一載鞋囊?對你們來說一年半載太短了匪补。而對我來說一年半載則意味著我要在地獄門前徘徊三百個日日夜夜。那種痛苦我再也不想忍受。所以我想好了這個差強人意的方案。我得讓自己安心離開這個世界窒所,能讓我安心的就是必須保證你們有生活著落捺氢。我死之后,你們不要通知任何人,秘不發(fā)喪,把我埋在這間屋子的地底下,工資都是打在卡上的,發(fā)工資的人不會要我簽字梁沧,只要你們能為我的死保密施敢,我的工資你們可以一直領下去概作,領到兒子大學畢業(yè),有了工作改淑,能自食其力。
直至事情被暴露的那一天佃却?妻子沒好氣地說者吁。
到了那一天,你還在乎什么呢饲帅?江曉渡微弱的語氣不無揶揄复凳。
你是不是昏頭了?妻子說灶泵,長期的病痛讓你昏頭了育八。
我一點不昏,江曉渡說丘逸,我覺得我身上唯一還能正常使用的就是腦子单鹿。
如果是這樣,妻子說深纲,你的決定就太瘋狂了仲锄。你知道,我們母子不但可能會被追究謀殺你的罪責湃鹊,還可能會被追究詐騙的罪責儒喊。
兒子打開手機微信,輕輕把一則微信新聞讀給他聽:在浙江臺州市币呵,因協(xié)助重癥病人“安樂死”怀愧,三名親屬觸犯刑律被逮捕,或構成殺人罪……余赢。
這些我都反復想過了芯义,不會有事的。江曉渡說妻柒。殺人罪必須建立在違背死者意愿而故意剝奪其生命的行為基礎上扛拨。我是自愿請死的,你們是在遵從我的意愿行事举塔。再說绑警,即便東窗事發(fā),兒子還沒成人央渣,責任不會太大计盒,關鍵是你。江曉渡眼珠轉(zhuǎn)動芽丹,對著妻子繼續(xù)說北启,只要你能承受不確定的罪責就行了。你就多擔待一些吧。說完暖庄,他閉上眼睛聊替,過了一會,他又開口說話培廓,就像是自言自語:還能有更好的辦法惹悄?你們有嗎?我們得賭一賭不是肩钠?
妻子不再說話泣港。
江曉渡用期盼而又堅定的眼神看著自己的妻子和兒子。母子倆對望了一眼价匠,然后默默起身離開当纱。過了半個小時,母子倆又來到他的床邊踩窖。
如他所料坡氯,他們同意了他的計劃。
也只有先顧眼前了洋腮,妻子說箫柳,以后的事誰也不能預料。為了家啥供,我什么都可以做悯恍,什么也不怕。但我擔心兒子……
你們不能阻止我從無限痛苦中解脫出來伙狐,你們知道自己沒這個權力涮毫,對吧。他想贷屎。
他了然妻兒對自己的關心罢防,可無論他們怎么關心,他們也不能理解和體會他的痛苦之萬一唉侄。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并不困難篙梢,他自己就有很多這樣的經(jīng)歷。當年老童汶死的時候他才三十出頭美旧,老童汶總免不了在他面前哼哼唧唧。當他和老童汶面對面時贬墩,他知道老童汶很痛苦榴嗅,老童汶呼出的氣味都帶著血腥,怎么會不痛苦陶舞?但他從來都沒能真正體會到他的痛苦到底是什么滋味嗽测。因為他只需一轉(zhuǎn)身,就把老童汶的痛苦這件事忘記的一干二凈,就像善忘的粗心人忘記一個與己無關的任何一個單詞唠粥。是了疏魏,我所了解的老童汶的痛苦僅僅是一個詞,一個聲響晤愧,一件事而已大莫。俗話說,痛在自己身上官份,不就是最好的注解嗎只厘?同事孫澤死的時候也是如此。他記得有一次孫澤對他說舅巷,一個人的時候倍感孤單羔味,希望能有朋友來看望自己,聊聊往事钠右「吃可當真來了,卻更加孤單飒房。因為快死的人是敏感的搁凸,他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來看望自己的人根本就不能體會和理解自己的病痛之萬一。一種不被認同情屹、不被理解坪仇、被人拋棄的疏離感油然而生。有時甚至是他們在言語和表情上越是表現(xiàn)得同情垃你、關切椅文,那種被拋棄的疏離感越真切、越令人傷感惜颇。孫澤由此得出結(jié)論皆刺,如果一個人的痛苦不能被另一個人分擔,任何言辭的關切都將是空氣的輕微震顫凌摄。
江曉渡望著垂手肅立的母子羡蛾,內(nèi)心忽又充滿了愧疚:我不是沒試過自行了斷,我試過嚼舌自盡锨亏,可我連那份力氣也沒有了痴怨。原諒我把你們拖入一場你們本不情愿的殺戮。
二
江曉渡想到自己不需要再去醫(yī)院接受手術和手術致以的侮辱器予,想到自己很快就能永久解脫浪藻,有種輕微的喜悅涌上心頭,他感到精神煥發(fā)乾翔,這一短暫的精神煥發(fā)甚至讓他警覺方才的決定是否正確爱葵。不過這種回光返照的精神勁沒堅持到半分鐘就渙散而逝。接下來,他有種說不出的疲憊萌丈,仿佛數(shù)十年工作所累積的困乏一下子壓在了身上赞哗。他昏昏然睡去。當他醒來的時候辆雾,他以為自己睡了一整天肪笋。其實他只睡了一盞茶的工夫。之所以他感覺睡了很久是因為這一盞茶的睡眠非常踏實乾颁,令他舒坦涂乌、幸福。他在夢里又一次和那些早已過世的親戚朋友在一起英岭。他夢見父母是常有的事湾盒,但夢見大伯則頗為稀罕。因為他出生的時候大伯已經(jīng)過世诅妹。但大伯出現(xiàn)在了夢境里罚勾,而且形貌須發(fā)具體生動,與平日里想象的模樣差不多吭狡。大伯甚至開口對他說話:你也來了尖殃?
大伯口中露出焦黃而稀疏的牙齒,牙縫里嵌著食物殘渣划煮。奇怪的是江曉渡并未嫌惡送丰。這要放在以前,他會別過頭去吐口水的弛秋。
是的器躏,我來了。江曉渡回答蟹略。
總聽你父親說到你登失,我倒是一直想見見你。大伯說挖炬。
是的揽浙,我從記事起就想大伯您是個什么樣子。那時意敛,我總因為玩伴們有大伯而我沒有大伯感到遺憾馅巷。江曉渡說。
我是病死的草姻,大伯說令杈,那時你媽才懷上你不久。我那病啊碴倾,真是叫人痛不欲生。
我聽父親說過。江曉渡說跌榔,他說你腸子都爛光了异雁。
母親忽然走過來插話說,你怎么回來這么早僧须?你不是說下個月才回來嗎纲刀?
江曉渡想告訴母親,事情做完了担平,就提前回來了示绊。但他感覺這是在撒謊,但又不清楚撒的什么謊暂论。母親又問了一句面褐。情急之下,江曉渡差點醒來取胎。但他不想醒來展哭,他夢中的意志力產(chǎn)生了作用,他重回夢境闻蛀。父親坐在廊檐下的一張竹椅上匪傍,他在編織漁網(wǎng)或是竹篾籃子。他的身體每一次輕輕晃動觉痛,竹椅就會嘎吱吱亂響一陣役衡。父親不和他說話,他一向沉默寡言薪棒。他記得小時候父親得到過五好社員的光榮稱號手蝎,他站在村頭通往城市的路口等父親回來。他想看看父親胸前的光榮花有多大多好看盗尸。那是年末柑船,天空飄著雪花,寒風刺骨泼各。他終于等到父親回來鞍时,但父親卻告訴他光榮花被風吹到河里去了,撈不上來扣蜻。那次的村頭等待凍壞了江曉渡的耳朵逆巍、臉、手背和腳后跟莽使。因為沒過兩天锐极,那幾個部位全都長出凍瘡。父親忽然把手中還沒編制好的竹籃遞給江曉渡說芳肌,你去打一籃子水來灵再。江曉渡掂了掂籃子肋层,欲言又止。他走到河邊翎迁,裝滿一籃子水栋猖,提到父親跟前,父親掬了一捧水喝了一口汪榔,然后又在籃子里洗了洗手蒲拉,他大概準備洗干凈了手拿支煙抽〕针纾籃子的水忽然嘩啦一聲全部泄漏在地上雌团。江曉渡大吃一驚,從夢中醒來士聪。他分不清剛才的夢境是在地獄還是在天堂锦援,抑或都不是。但卻是個令他感到愉悅自在的地方戚嗅,感覺在那里生活過很長一段時間雨涛,不,感覺一直就生活在那個地方懦胞。那里的人說話聲音都很小替久,很有情感,很真誠躏尉,但又說不上是什么樣的情感和真誠蚯根。完全清醒之后的江曉渡意識到那些已然故去的親友正在召喚他歸隊。
不過胀糜,更多的時候颅拦,江曉渡做的都是他不想做的那些夢,那些夢讓他煩躁和疲憊教藻。最近他整夜整夜和已故十七年的老鄰居童汶爭論有關善與惡距帅、天堂和地獄、罪與罰的問題括堤。
你知道善與惡是怎么回事嗎碌秸?老童汶用居高臨下的口氣問他。
沒等他回答悄窃,老童汶自己回答說讥电,善與惡都是因人而異的力量,善與惡都能夠毀滅人類轧抗。
老童汶的話聽起來有些熟恩敌,但又想不起誰在什么地方說過。不過在夢里横媚,這句話讓他聽起來十分吃驚纠炮。
為什么善與惡都能毀滅人類月趟?他情不自禁追問。
我想了很久才悟出道理來抗碰。老童汶說狮斗。
聽他的口氣,“善與惡都能毀滅人類”這句話并非源自他的口弧蝇。
人不能一味善,也不能一味惡折砸,單純?yōu)樯坪蛦渭冏鲪旱娜硕蓟畈婚L看疗。老童汶解釋說,只有善惡相伴睦授,常常行善两芳,時時作惡,才能健康長壽去枷。因為作為一個個體的人怖辆,善與惡這對可以毀滅的力量在你身體里達到了某種平衡,因為它們相互抵消了删顶。
江曉渡覺得他說得在理竖螃,覺得抵消這個詞用得恰到好處。老童汶知道他的話能對江曉渡起到震懾和引導作用逗余,所以他在江曉渡面前總是擺出一副無所不知的導師派頭特咆。老童汶總是捧著茶壺,眼鏡架在鼻尖上录粱,一副咄咄逼人的樣子腻格,唾沫橫飛,口若懸河啥繁。而江曉渡自己則總是沒說幾句就口干舌燥菜职,舌根發(fā)硬,心臟發(fā)緊旗闽,很快低頭認輸酬核。但他卻不知道為什么要和老死鬼童汶去爭論這些扯淡的問題,因為記憶中陽世間的老童汶除了喝酒宪睹,就是沒有目標也沒有目的的謾罵愁茁,眼角總是堆著鳥糞般的眼屎。他可沒那份閑情跟你討論什么問題亭病。老童汶臨死之前的兩年鹅很,曾陷入一樁傳說中的不名譽事件。有人議論他和自己的兒媳有染罪帖,對此江曉渡并不相信促煮。盡管老童汶花心是出了名的邮屁,但那時他畢竟老了,且身體狀況極差菠齿。有人說他把別人托他歸還給公司的一萬塊錢裝入自己的口袋佑吝。這個說法江曉渡倒是覺得十分可信。老童汶喜歡賭绳匀,且輸多贏少芋忿。他的退休金不高,手頭緊是正常的疾棵。江曉渡想戈钢,就這兩件事,不管是哪一件是尔,對老童汶來說都足以鉗住他那關乎善惡罪罰的宏論之口殉了。可到了夢里拟枚,誰能左右得了他和他的嘴薪铜?他竟然成了一位能言善辯、慷慨多氣的飽學之士恩溅,充滿所謂正能量的道學先生隔箍。而這種夢境竟又成為江曉渡的現(xiàn)實的反諷:現(xiàn)實中,最好使的就是他的腦子暴匠,或者說唯一還能被他使喚的就是自己的腦子鞍恢,腦子里的意識。所有其他器官都失去應有的功能每窖。比方說他在夢里向老童汶點頭認錯的頭帮掉,在現(xiàn)實中是點不了的;他在夢里用來遮掩理屈詞窮時的窘境的手窒典,也是抬不起來的蟆炊。說到他的手,他記得在他還沒被診斷得了絕癥的時候瀑志,有一次他在夢里問老童汶:我的手腳總是一只冷涩搓,一只熱乎,有什么辦法讓它們同時熱乎嗎劈猪?老童汶吸了一口煙昧甘,拼命咳了一陣,咳出一口濃痰战得,然后用嘶啞的嗓音對他說:你的身體有病了充边。自那以后,江曉渡就覺得身體不對勁了。
三
他未成年的兒子開始在他房間的空地上開挖浇冰。他要挖地三尺贬媒。挖出一個二米長、一米五寬肘习、二米深的坑际乘,確保父親能舒坦的睡下去,且尸臭不會滲出地面漂佩。他的兒子倒是繼承了他做事有板有眼的踏實風格脖含。他先是用墨線框定開挖區(qū)域,備齊開挖工具投蝉,計算好浮土運送時間和路徑器赞。然后才開始動工。
在家里挖一個數(shù)米長的深坑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墓拜。很多工具不能用,只能一鍬一鎬的挖请契,且要控制聲響和動靜咳榜。等到夜間再偷偷把泥土運出去∷叮可以想見涌韩,他幾乎是要挖一個活埋父親的深坑,他的每一鍬氯夷,每一鎬都帶著深深地悲痛臣樱、悔恨和罪惡。這加劇了開挖的難度腮考,有好幾次他都動了放棄的念頭雇毫。此時他心里想的最多的,就是坑沒挖好踩蔚,父親自己走了棚放。
他的父親就躺在旁邊的床上,哼哼唧唧馅闽,瞪眼看著天花板飘蚯。他本來是要兒子扶他坐起,背倚大枕頭看著他挖的福也。但被兒子堅決拒絕局骤。
那樣的話饭寺,我一鍬也挖不下去机久。兒子說。
江曉渡理解兒子的心情题禀,他面朝屋頂鼓勵兒子說搬设,你早一天挖好穴店,你的父親就早一天解脫撕捍,早一天歸西。
他何嘗不理解父親近乎哀求的語義泣洞?只不過這哀求聲越懇切忧风,他的心就越難過、越悲痛球凰。
到了第五天狮腿,他只挖了半米深。父親問他有沒挖好呕诉,他說只有半米深缘厢。江曉渡或許是為了安慰他,對他說:
不急甩挫,你慢慢挖贴硫,我能感覺到你挖的時候很專注,我聽著你挖地的節(jié)奏挺舒服伊者,呼吸也順暢了英遭。這句話無意之間成了兒子挖坑的動力。
從那時起亦渗,兒子挖坑的進程明顯加快挖诸。
鐵鍬、鐵鎬的挖掘聲和碰撞聲使江曉渡感到緊張法精,對死亡的渴望和恐懼使他一時忘記了病痛多律。兒子的挖掘進程并不順利,地基滿是夯實的石塊搂蜓、混凝土碎片狼荞、各種質(zhì)料廢棄編織袋。由于兒子白天要上學洛勉,晚上才能開挖粘秆,加之不能使用挖掘機械,還不能發(fā)出過大聲響……這一切都限制了挖掘速度收毫。江曉渡就在這種由無限期待和恐懼所導致的精神緊張里持續(xù)了近一個月攻走,緊張和焦躁分散了他對疼痛的注意力。有時一陣短促的劇痛襲來才使他想到這樣的折磨已經(jīng)持續(xù)了五年此再,他才猛然記起自己的臥室怎么會變成現(xiàn)在的樣子昔搂,變成一個小型施工工地,工地旁竟然放置著他的臥榻——一幅奇怪詭異的圖景输拇。此時他不僅想到:我的病是不是在好轉(zhuǎn)了摘符?他的心咚咚直跳。他想發(fā)出聲響,想說話逛裤,可不知道對誰說話瘩绒,說什么話。這種不確定的興奮促成的說話欲望最終只在喉管里形成奇怪的低吼和嘶鳴带族。
挖地的休息間隙锁荔,兒子總是坐在床邊和父親輕聲攀談。他把磨起泡又磨破泡的雙手藏起來不讓父親看見蝙砌。他告訴父親阳堕,持續(xù)地挖地磨煉了自己的體力和意志力。江曉渡說择克,關鍵問題是你覺得這樣做值得恬总、正確,否則一切都是徒勞無益的肚邢。
我這樣做真的值得壹堰、正確嗎?兒子問父親骡湖。
不要懷疑缀旁,你所做的是老天爺讓你做的,不僅僅是我讓你做的勺鸦。江曉渡說。最近我總是夢見你死去的爺爺目木、奶奶换途,你的大爺,你舅父刽射。他們對我很好军拟,我走進他們的隊伍,就像從一個陌生的地方回到曾經(jīng)的駐地誓禁,回到老家懈息。那里的一切都有一種熟悉感,那種自然而然的熟悉摹恰,那種讓你忘記熟悉的熟悉辫继。那地方給我一種靜悄悄的感覺,卻又分明在召喚我俗慈。我想該是我回去和他們團聚的時候了姑宽。兒子從父親的眼睛里看到他心醉神迷的向往,他在父親的瞳仁里看不到自己的映像闺阱,反倒是看到一幅奇異的景致炮车,那景致是他在任何地方都不曾見到過、也不曾聽說過的。
一天深夜瘦穆,兒子又來到床前:父親纪隙,你睡著了嗎?
沒有扛或。江曉渡覺出兒子話語中的異樣绵咱,他問兒子說,你是不是要告訴我已經(jīng)挖好了告喊?
兒子站在床前點了點頭麸拄。
江曉渡用朦朧倦怠的眼神看著兒子。
兒子瘦了不少黔姜,持續(xù)的勞作拢切、內(nèi)心的掙扎使他的形神有了變化。
是不是在下雨秆吵?江曉渡問淮椰。
是的,從黃昏時就開始下了纳寂。兒子回答主穗。
如果明天放晴的話,空氣一定不錯毙芜。江曉渡用充滿期盼的口吻說忽媒。
是啊,這個季節(jié)腋粥,雨過天晴空氣一定很好晦雨。兒子望著無法透視的窗外說。
如果這樣隘冲,我想出去看看闹瞧,你明天能推我出門轉(zhuǎn)轉(zhuǎn)嗎?江曉渡對兒子說展辞。
好的奥邮,父親。兒子有點哽咽罗珍∏⑾伲可能是想到坑挖好了,父親的生命也快結(jié)束了覆旱。
窗外石棉瓦遮雨棚上的滴答聲同時敲擊著父子的腦神經(jīng)已脓。沒完沒了的敲擊,令江曉渡發(fā)瘋通殃,令江曉渡的兒子悲傷度液。
第二天果然晴了厕宗,兒子向?qū)W校請了假,找來推車堕担。他扶江曉渡坐上去已慢,褥瘡使他疼痛得齜牙咧嘴。兒子不得不找來一塊厚厚的舊海綿墊在椅子上霹购。他把父親推到外面佑惠。在經(jīng)過臥室里的那個即將埋葬他的深坑時,江曉渡讓兒子停下來齐疙。他側(cè)目(只能側(cè)目)看了很久膜楷。然后,他對兒子說:
兒子贞奋,你挖的坑很漂亮赌厅。
兒子開心地咧嘴笑了一下。我在坑里放了一些生石灰轿塔,防蟲防潮特愿。
我倒是希望能聽到坑里有春蟲的鳴叫。江曉渡說勾缭。
他被推到了外面揍障,在手推車里看見開著深紅色花的紫藤,看見新建筑石質(zhì)的外墻涂料俩由,看見和新建筑形成鮮明對照的舊房子斑駁的石灰墻毒嫡,看見快速駛過身邊的漂亮小汽車和靜止不動的交通警察的崗亭,看見人工溝渠和溝渠邊的垂楊在風中飄舞幻梯,空氣中彌漫著不知名的花卉的清香……所有的一切都這么美麗而使人愉悅审胚、流連,充滿夢幻般的誘惑和傷感礼旅。他用帶著明顯羞怯的聲音對兒子說,你挖掘墓穴的這些日子洽洁,我感覺好多了痘系。
兒子先是一愣,繼而驚喜:我明天送你去醫(yī)院檢查一下饿自。
送我到醫(yī)院檢查一下汰翠?有這個必要嗎?江曉渡有些不置可否昭雌。
有必要复唤,假如您的病真的好轉(zhuǎn)了呢?兒子堅決地說烛卧。
那么好吧佛纫〖司郑可假如醫(yī)生逮住我就要給我動手術怎么辦?
動手術必須征得我們的同意呈宇。這個大可放心好爬。
父親其實不想死。誰會真的想死呢甥啄?兒子想存炮。但他心里有數(shù),父親的好轉(zhuǎn)或只是假象蜈漓。父親本該比自己更清楚是假象穆桂,但他卻……
有鄰居從推車旁走過,是老童汶的大兒媳融虽,就是那個被傳和老童汶有染的兒媳享完。她胖墩墩的,穿著一件把身體包裹得緊緊的碎花裙裝衣形。她朝他點頭致意說驼侠,老江看上去精神不錯。江曉渡努力振作谆吴,盡量把眼睛睜大倒源,臉上浮現(xiàn)笑容。他這樣做是有他的道理的句狼,他要在認識他的人面前保持尊嚴笋熬,如果他真的實現(xiàn)了計劃中的秘密死亡,他也要盡量使周圍的人相信他的狀況越來越好腻菇,一直活著康復的路上胳螟。只不過他的整個人并不完全聽從意念的指揮:腦袋耷拉著歪向一邊,臉皮蠟黃如裙褶卻不是笑容筹吐。那模樣和霍金倒有幾分相似糖耸。
溫暖的空氣使他獲得一絲久違的舒適安逸。他讓兒子把他推到一棵椴樹的清蔭里丘薛。鳥鳴聲柔婉而親切嘉竟。他想在鱗次櫛比的樓叢中尋找昔日的小水塘,一條半是砂石半是泥濘的馬路洋侨,一排挺拔的水杉舍扰,一個連接過去和現(xiàn)在的破敗不堪的木結(jié)構八角亭。郊區(qū)婦女土里土氣的油桃和琵琶叫賣聲撥動了他昏昏欲睡的神經(jīng)之弦希坚。他微微抬起眼皮边苹,無趣的往事紛至,幻若游絲飛絮〔蒙現(xiàn)實世界被空氣以及它們的反光弄得不真實个束,如同輕染霧氣的浴鏡里的映像慕购;記憶世界的情節(jié)和具象也不對稱,情節(jié)——作為故事——敘說起來越是生動播急,那些用來證明情節(jié)的具象脓钾,譬如一個人的嘴臉須發(fā)、一所房屋的檐角窗牖桩警、一只小貓的耳朵和綠眼睛可训,則愈顯模糊朦朧。他覺得他是在看一面鏡子里的世界捶枢,帶著輕微的眩暈握截。可奇怪的是他自己也如同一粒飄入鏡中的塵埃烂叔,此在和彼在的界限仿佛根本不存在?谨胞。
他心里想:是不是死人眼中的世界就是如此?
四
半夜之后的寂靜中蒜鸡,江曉渡感覺眼圈有些發(fā)燙胯努,他知道高燒又要光臨了,而且他預感到這次的到來會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更加猛烈逢防。他十分恐懼叶沛,他知道,每一次高燒忘朝,都像是在地獄里上上下下走一遭灰署,靈魂脫離身體,低懸在頭頂上方局嘁,那些往事故人和曾經(jīng)思考溉箕、想象過的人事,以電光石火的速度在眼前呼嘯往復悦昵。此時急促的呼吸中肴茄,他嗅到了自己臟器腐爛的臭味。劇烈的疼痛像疾風推浪但指,一波比一波高寡痰,一波比一波陡峭。他能感到那種陡峭給垂危生命帶來的毀滅性破壞枚赡。他側(cè)耳傾聽,似乎一夜之中最深沉的時刻里有某種聲響在臥室里敲擊谓谦。但過度的聽覺注意力只贏得耳畔如蚊蠅般持續(xù)不斷的嗡鳴贫橙。恍惚中反粥,妻子和兒子輕輕走進房間卢肃,天光已經(jīng)很亮疲迂,能清晰看到他們臉上的倦意和期待。兒子端著一碗冒著裊裊熱氣的藍邊白釉藥碗莫湘,侍立床頭尤蒿,妻子用盡量溫柔的聲音對他說,你好吃藥了幅垮,我來扶你坐起腰池。他知道那藥碗里有毒鼠強,融化在藥汁里忙芒。他們沒用敵敵畏或是樂果示弓,它們的氣味太重,會引發(fā)嘔吐呵萨。他不怨他們奏属,這是他自己的主張,他向自己的妻兒強索鴆毒潮峦,因為他但求一死囱皿。他用沒有一絲眷戀的眼神緩緩掃過妻子和兒子的臉,感覺慢得就像是緩緩掃過沒有邊際的大海忱嘹。他一揚脖子喝下了湯藥嘱腥,有幾滴藥汁滴在了像鐾刀布一樣既滑且粘還硬的被頭上,發(fā)出嗤嗤怪響德谅。他說爹橱,你們要等我死透了,僵硬了再放進那個深坑里窄做。他閉上眼睛等待藥力發(fā)作愧驱,等待死亡降臨。他情不自禁地想象死亡的到來究竟是個什么樣的陣勢椭盏,他想象死亡的形狀组砚、聲音和氣味。一開始他陷入悲傷掏颊,他并沒指望面對死亡時自己能有嵇康那樣的超然心態(tài)糟红,但他卻一直都希望能做到坦然面對死亡。好在他的思緒沒在悲傷情緒里滯留太久乌叶,他的想法又回到了當初盆偿,回到和妻子、兒子共謀死亡的那個夜晚准浴。他記得在他說出自己的選擇時事扭,母子二人眼神中流露出的驚訝、挽留和悲傷乐横。親人的挽留和悲傷在那一刻反倒成了他選擇無悔的催動力量求橄。那是一種奇特的力量今野,飽含著無可奈何的壯烈悲情。在他冷靜下來時罐农,悲情消退条霜,當他理性而真切地意識到一個人還能在無限接近死亡時有權自主選擇人生歸宿,他感到的是一陣欣慰涵亏,一陣快樂宰睡,甚至感到了一陣幸福。
妻子和兒子沒有言語溯乒,他們轉(zhuǎn)身走開夹厌。忽然只剩下他一個人,臥室里再度充滿寂靜裆悄,被黑暗籠罩矛纹。他不想獨自呆在黑暗里,那黑暗就像天一樣大的一塊密實沉重的鐵釜罩在他身上光稼,無法呼吸或南。他伸手去抓床頭的鈴鐺拉繩,可怎么也夠不到艾君。幾經(jīng)努力采够,他不得不放棄。他躺在那里冰垄,喘著粗氣蹬癌,仿佛剛剛從地獄漆黑陰森的長走廊回來。他在走廊里和從一本舊書中看到的那個叫切諾斯蒂諾的教皇發(fā)生激烈爭吵虹茶,爭吵使他感到無限疲憊逝薪。他討厭這些陌生人,每次高燒蝴罪,那些平日里過從不多的人物以及曾在書本和電影里匆匆一瞥的人物就會走過來和他交談董济、爭吵,他們穿著令人討厭的衣服要门,操著方言口音虏肾,大聲說話。他和小時候的大隊書記姚安河為記錯公分的事吵得不可開交欢搜,還差一點動手封豪;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的作者以及書里的章永璘談論過愛情、婚姻和背叛問題炒瘟,三個人爭得面紅耳赤吹埠,不歡而散;和一個叫張彼得的福音堂牧師討論過帕斯卡爾的上帝之賭,張彼得認為只要心誠篤信藻雌,就能見到上帝。他認為牧師是在欺騙斩个,因為他無法把他的結(jié)論證明給人看胯杭。他明確表示他同意帕斯卡爾認為人類理性無法證明上帝是否存在的結(jié)論;和《百鳥朝鳳》里的焦三爺為要不要繼續(xù)吹嗩喇吵過若干回受啥。高燒的譫妄中做个,他把嗩吶扔進了煉鐵爐,解散了自己的嗩吶隊滚局;和企業(yè)家馬云談過一次投機和創(chuàng)業(yè)問題居暖,他大肆抨擊馬云的淘寶網(wǎng)購物平臺模式,但同時又承認自己也在淘寶和拼多多上買便宜貨藤肢。馬云為此嘲笑他太闺。他解釋說,這就是中國人的從眾心理嘁圈,被社會的滾滾洪流裹挾而前省骂。就像教育一樣,所有人都認為我們的教育模式是對孩子的摧殘且無益于開發(fā)智力最住,但所有人卻又爭先恐后選擇并加入其中钞澳;和福貴討論過活著的意義。大概緣于福貴文化程度不高和為了活著而殫精竭慮涨缚、付出所有轧粟,對活著的意義顯然無暇顧及或殆于思考,根本說不出個子丑寅卯脓魏;和傅達仁談論過選擇安樂死的好處兰吟,他完全贊成傅先生的選則,他說這個選擇是英明的……當然轧拄,和他爭論最多的還是老童汶揽祥。有一次,老童汶躺在棺材蓋子上和他爭論物質(zhì)決定意識還是意識決定物質(zhì)問題檩电。當殮葬師把他的尸體放入棺材拄丰,準備合上棺材蓋時,他還在發(fā)表關于究竟是社會主義好還是資本主義好的見解俐末。第一枚棺材釘釘入木板時料按,他僵硬的上身忽然翹起來說,我們過得是社會主義的物質(zhì)生活卓箫,資本主義的精神生活载矿。老童汶的這句話讓江曉渡思索了很長一段時間。
江曉渡感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漸趨平緩,他的思緒因而再度清晰起來闷盔。他又開始像哲學家一樣思考起奴斯弯洗、解脫、罪與罰以及自己的人生逢勾。他慶幸此生的平庸牡整,沒有那些成為做出死亡決定羈絆的未竟之志。無論是工作上的職位和業(yè)績溺拱,還是生活中的愛情和金錢逃贝,他都因缺乏足夠的熱望而泰然待之。年輕時他曾以畢業(yè)于只在本省范圍內(nèi)招生的地方性大學而感到羞怯迫摔。但很快沐扳,他就不以為意。因為政府機關在加官晉爵這件事上雖看文憑句占,卻不看誰發(fā)的文憑(據(jù)說各級黨校的文憑除外)沪摄。而母校歷史上唯一坐上副省級官位的校友卻因為受賄八百多萬而被槍決。因此纱烘,對那位不幸的校友的羨慕之情沒多久就變成了對自己的一種缺乏道德情懷的安慰卓起。他此時甚至幸災樂禍地想,如果那位副省長校友祖上積德凹炸,罪行直至今日才被揭露戏阅,他頂多也就被判十一二年有期徒刑。他在驚訝于法律因時而變的莫測高深的同時啤它,深感時機對一個人是多么的重要奕筐。而生和死,這兩個人生最重要的時機很少有人能夠都把握得住变骡。能夠二者都把握的离赫,據(jù)說只有老天爺。作為凡人塌碌,能把握自己的死渊胸,則意味著把握了唯一能使自己變得不凡的時機。想到這些台妆,他覺得熱血又重新在幾近干癟的血管里涌動翎猛、奔流。
他感到虹膜上的光影重疊晃動接剩,他知道兒子幫他拉開了窗簾切厘。天亮了。但他無力睜開眼睛懊缺。一整夜高燒中的痛楚和譫妄中的狂想早已把他鬧得精疲力竭疫稿、奄奄一息。兒子和妻子來到床前,妻子一邊梳理灰白的稀發(fā)一邊問他是否要扶他起來坐坐遗座,喝點熱水——一如半夢半醒中所見舀凛。他示意他們湊近一些。他用微弱途蒋、斷續(xù)卻十分清晰的聲音對他們說:
我記得腾降,關于我一再要求你們?yōu)槲野才虐矘匪赖恼f明文字夾在我的書櫥第二檔《生命的自主權》那本書里,你們沒動過吧碎绎?
沒有動過。兒子回答并看看母親抗果,母親沒有表情筋帖。
我想說的是,他繼續(xù)對他們說冤馏,假如我的死被發(fā)現(xiàn)日麸,那份說明能證明你們不是謀殺。此外逮光,我死之后代箭,你們一如既往去找人民醫(yī)院的黎大夫拿藥,他是我的朋友涕刚,不會要求我親自到場接受問診檢查嗡综,事實上我也不能總是親自到場。他可能會問我的近況如何杜漠,你就說正如醫(yī)生您說的极景,不太妙,但也看不出十分明顯的惡化驾茴。他想了想又接著說盼樟,到了明年,如果醫(yī)生再問你我的病情锈至,那就是他有所懷疑了晨缴,因為按照他的判斷,我活不過今年峡捡。你們要想好對策击碗,讓他相信他的判斷錯了,因為你們還帶我去上好亲荆看過延都,吃了上海的醫(yī)生開的藥。
他的妻子和兒子一聲不吭地聽著睛竣。
我最不放心的是你晰房,江曉渡看著兒子,他想叮囑幾句已經(jīng)說過千百次的話。忽然間殊者,兒子的眼神讓他放棄了再度叮囑的打算与境。因為他發(fā)現(xiàn)站在床邊的是一個男子漢,他不僅比母親高出半個頭猖吴,他的眼神流露出的是使人驚異的某種力量摔刁,而不是還在上學的未成年人應該有的恐懼和悲傷。
他轉(zhuǎn)動眼珠瞄著妻子海蔽,你的病還得好好治共屈,他對妻子說。妻子點點頭党窜。
說完上面的話拗引,歇了好長一段時間,他才接著前話幌衣,一字一句說矾削,那么好吧,把毒鼠強拿來豁护。他的口氣聽上去像是在下達一道死刑命令哼凯。
不去醫(yī)院檢查了嗎?兒子聲音顫抖地問楚里。
他對兒子的問題置若罔聞断部。既不看他,也不回答班缎。兒子從他尤愈以往的倦容上找到了答案家坎。
妻子和兒子對望了一眼,然后轉(zhuǎn)身出去吝梅。過了一會虱疏,她端來了冒著熱氣的湯藥。他看也不看苏携,他知道那里面融化了渴求已久的鴆毒做瞪。他想一口喝完,但難以做到右冻。嗆咳使他不得不放緩節(jié)奏装蓬,每喝一口,都停下來喘一會兒纱扭。
如果我因藥性發(fā)作而痛苦掙扎牍帚,你們就用被子蒙住我,坐在我身上乳蛾。他對妻兒說暗赶,就像潘金蓮和王婆殺武大郎那樣鄙币。
他想,我已經(jīng)無限接近死亡蹂随,可我一點也沒感覺到那位牛哄哄的哲學家所說的向死而生的人生意義十嘿。我只感到人生毫無意義。相反岳锁,死亡倒是有點意義绩衷,至少它能終結(jié)我的無意義的人生和難以忍受的痛苦。唉激率,我好累咳燕,快點結(jié)束吧!他閉上眼睛等死乒躺。他仿若聽到兒子的嗚咽和妻子的啜泣招盲。忽然之間,他睜開了眼睛聪蘸,那里面充滿驚恐,像是猛然間從一個噩夢里醒來表制。但他沒有做夢健爬,因為他一直醒著——一個親手為自己設計死亡的人在死亡的前夕是不會睡著的——專心致志等待著死亡來臨的那一刻。他想叫來妻子和兒子么介,但他卻只能聽到他們在客廳里輕輕交談的聲音(有點像他第一次坐飛機耳膜受壓時聽到的他人的交談聲娜遵,遙遠、虛幻壤短。)设拟。他驚怒于他們竟然沒有守在床邊給他送終。他想大喊久脯,可嗓子似被一口痰堵住纳胧,發(fā)出嘶嘶聲。他的腦子嗡的一聲帘撰,瞬間失去他一向認作唯一能用的清醒意識跑慕。恍惚中摧找,他看到自己的妻兒被警察抓走核行,戴著手銬,推推搡搡送交法庭審判……汗水再次濕透發(fā)餿的內(nèi)衣蹬耘。他想那殺人罪和詐騙罪的主體不會因為是他的妻兒就被從輕發(fā)落芝雪,免于刑罰。他啜泣嗚咽综苔,似后悔了惩系。他昏死過去位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