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水》 緣和我們的八十年代
金弢
八十年代压状,正值西德暢銷書低谷碉输,而1985年,德語文學界爆冷門地出了一本世界名著——《香水》裙顽。這幾天有消息傳來付燥,此書作者居斯金德70大壽了。媒體對他的回憶文章不由得又掀起一股熱浪愈犹。
這位一舉成名的世界級暢銷書作家键科,除了他離奇的作品情節(jié)外,被人炒得更為熱火朝天的是他的性格漩怎。其超級內(nèi)向的性格在歐洲眾多的知名作家中可以說是空前未有勋颖。他害怕見人,極不愿見人勋锤,更不同意讓人拍照饭玲。媒體上流傳的為數(shù)極少的幾張照片均是偷拍而成。
這么一位幽眇莫測叁执、千金不謀一面的人物咱枉,我卻有幸對他進行了一次家訪,而這種千載一時的珍貴機遇徒恋,在當時我卻是蒙然倥侗。
1985年起欢伏,隨著中國改革開放步伐的加快入挣,以及外事交流的需要,筆者每年頻繁地穿梭在中國與西歐國家之間硝拧,尤其是對四個德語國家的反復訪問径筏,有機會結(jié)交了眾多的德國文友,包括屈指可數(shù)的大作家障陶、名作家滋恬,只要我們有計劃安排,都能如愿地與他們見面抱究,像伯爾恢氯、格拉斯,這兩位獲得諾獎的的文學大家,又如棱茨勋拟、洛德曼勋磕、肯珀夫斯基等等,均不存在跟他們約見的難處敢靡。
按常情挂滓,作家無論是否出名,都會樂意接受訪問和采訪啸胧,以宣傳自己赶站,擴大影響,提升自己的知名度纺念。然而這位寓居慕尼黑的居斯金德卻是例外中的例外贝椿。
1989年10月,結(jié)束了中國作家團對漢堡“中國文化周”的訪問柠辞,參加完了法蘭克福書展后团秽,我把中國作家團送到了西柏林,將他們的歸程安排妥當叭首,送上飛機习勤,為老作家鄧友梅單獨辦好了去美國的登機手續(xù),自己卻破天荒地頭一回單獨留在了德國焙格,開始了我的學者訪問图毕。
那個年代,西德盛行發(fā)放獎學金眷唉,不但政府官方有不少機構(gòu)提供獎學金予颤,如德國學術(shù)交流中心、洪堡基金會冬阳、賽德爾基金會等等蛤虐,各黨派的獎學金更是枚不勝數(shù),像阿登納基金會肝陪、艾伯特基金會驳庭,諾曼基金會都是盡人皆知,平常的和名不見經(jīng)傳的籠統(tǒng)加起來可謂多如牛毛氯窍。
當時饲常,中國無論哪位文化人或?qū)W者,只要是對兩國文化的交流有所貢獻的狼讨,即是申請獎學金的一種資格贝淤,諸如翻譯了德語書籍,來西德作短期的文化訪問政供,就可以向有關(guān)基金會播聪、特別是翻譯基金會提出申請朽基;已有譯著付梓的一般都會同意。德意志這個民族犬耻,文化素質(zhì)高踩晶,傲勁兒足,施舍心強枕磁,又特別顧忌對方的臉面渡蜻,作出拒絕怕讓人難堪,沒有充分理由计济,一般不會說不茸苇。
那時,我們的國情根本不可能自己掏錢出國留學沦寂,一個大學畢業(yè)生掙的月工資学密,換成馬克到了德國剛好吃一頓普普通通的飯。出國留學不是用了國家教委公派的名額传藏,就得自己疏通關(guān)系得到國外自費留學的機會腻暮,即不占用國家的名額,想辦法自己聯(lián)系獎學金毯侦。不同于公派生哭靖,這些人被稱作自費留學生。
如若誰已到了德國侈离,只要在大學獲得讀博資格试幽,想申請獎學金就更是易如反掌。一旦有了讀博資格卦碾,德國人就會把你視為人才铺坞,尤其是1980年代的中國國情,他們會認為你將來有用洲胖。
博導的一封舉薦信極為重要济榨,既然有教授出面替你擔保,他們就會確信無疑绿映。德國人非常相信自己人的話腿短,特別是權(quán)威的話,一言九鼎绘梦。有了博導的推薦信,在向某個黨派提出申請時赴魁,只要對該黨的宗旨有所了解卸奉,寫進一些自己的見解,那么幾年的讀博獎學金就萬無一失了颖御。
因多次來德訪問榄棵,特別是第一次凝颇,那時在德國很少能見到中國人,只要能說德語的疹鳄,都會給人以深刻印象拧略。由于慕尼黑漢澤爾出版社出了張潔、王蒙瘪弓、張抗抗眾多中國作家的書垫蛆,所以我們出訪時,慕尼黑這一站新書發(fā)布會腺怯、作品朗誦會尤其頻繁袱饭,我也有機會結(jié)識了眾多的文化友人。
第一次上臺翻譯呛占,慕尼黑文化官員為我的德語是在中國大學所學而極為詫異虑乖,我也為母校北京外國語學院(現(xiàn)北京外國語大學)深感自豪。在得到賞識后晾虑,他們就會主動提供獎學金疹味,還會不斷強調(diào)自己的獎學金有哪些優(yōu)越條件,像是生怕我們提不起興趣帜篇。
一九八五年我已得到邀請糙捺,但我非常熱愛自己的工作,干得不亦樂乎∽菇疲現(xiàn)在看來沒有馬上應(yīng)邀是對的继找,否則就沒有了往下幾年跟眾多作家的美好回憶。
因為繁忙的外事工作逃沿,跟德國駐京使館和文化機構(gòu)有著甚密的往來婴渡。
德國艾伯特基金會有個常駐北京的辦事處,當時急需一名會德語的中文教員凯亮。一次在北京國際俱樂部边臼,德國駐華使館舉行招待會,經(jīng)文化參贊海頓的引見假消,我認識了該基金會的負責人柠并。他們正需老師,講好每周兩個晚上由我出任教中文富拗,每次三小時臼予。
在北京秀水街外交公寓住著德國《南德意志報》常派北京記者達爾先生,艾伯特基金會總部也在那里啃沪。此人在臺灣學過漢語粘拾,老
婆是臺灣人,育有一女一兒创千。1985年身為記者攜家來到中國缰雇,入住北京秀水街外交公寓入偷,負責給《南報》的文藝、文學欄目寫稿械哟。我是在北京國際俱樂部的一次外事活動上認識他的疏之。進出久了,時常能和那位達爾記者打個照面暇咆。因行色匆匆锋爪,從未得機攀談。這次招待會終于有機會邂逅糯崎。他主動出擊几缭。我想他是搞新聞的,不可能不事先向艾伯特基金會打探我的根底沃呢,所以他是有備而來年栓。
他需要文化口這方面的消息,有內(nèi)部未見報的動態(tài)更好薄霜。這當然也躲不過我的嗅覺某抓。我們一家都是報人:《北京周報》《中國日報》《食品報》《經(jīng)濟日報》,下班時每人卷著報紙回家惰瓜。
報人搞消息是常事否副,然而一旦牽扯到外事,情況就變了質(zhì)崎坊”纲鳎“內(nèi)外有別”、“外事無小事”奈揍,而且出了問題就是大事曲尸,捅了婁子就是大錯!所以大家不難想象當年關(guān)愚謙案是何等的嚴重男翰。
外事的原則是先請示另患、后匯報。這種規(guī)矩貌似麻煩蛾绎、不自由昆箕,但現(xiàn)在回想起來卻發(fā)現(xiàn)又有絕大的好處。雖然多了幾道程序租冠,但這樣規(guī)定也有利自己推卸責任鹏倘。既然一切由上級決定,責任當然也由領(lǐng)導承擔顽爹。當時的一個內(nèi)定纤泵,不管誰來約談,都不當面拒絕话原,匯報后再作定奪夕吻。
達爾先生約我在北京飯店喝咖啡,我沒有反對繁仁,他反正想聊消息涉馅,口徑跟官方保持一致;至于小道消息黄虱、家長里短的事稚矿,就瞎侃唄。
我胸有成竹地去見了這位記者捻浦,但出我意料的是晤揣,他帶來這本我心儀已久的《香水》小說作為見面禮。我在單位訂閱德國《明星》《南報》和《明鏡》等刊物朱灿,《明鏡》的圖書欄目錄里總有這本書昧识,往后一直雄踞暢銷書榜首十年。書評雖然常見但從未細細讀過盗扒,反正弄不到書跪楞,一直沒有特別關(guān)注。這回書一到手侣灶,通宵達旦讀完甸祭,
第二天跟出版社打了電話,就馬不停蹄地譯開了褥影。
八八年留德后池户,住在慕尼黑郊外的文化部基金會,除了偏遠凡怎,生活條件異常優(yōu)越:住處免費校焦,提供早餐,咖啡面包香腸應(yīng)有盡有栅贴,成堆的飲料及葡萄酒可任意享用斟湃,每周還會收到文化部寄來的各種文娛活動入場券。諸多的文化晚會全是帶吃的檐薯。就在一次新書發(fā)布會上凝赛,通過文化部主任的介紹,我認識了巴伐利亞電視臺文化處負責人坛缕,一位非常慈祥友好的長者墓猎。
這位老人對中國知識分子抱有相當?shù)挠押茫斔犝f我翻譯了小說《香水》赚楚,又是巴伐利亞州文化部的客人毙沾,當即就跟我敲定,明天上午在電視臺見面宠页,說要幫我兩個忙左胞。
我如約而至寇仓。進午餐時老人說,一是要安排我給電視臺錄制一個文化節(jié)目烤宙,闡述德中文學的交流遍烦,談?wù)劮g《香水》的心得,這也是我生平第一次有機會進了主播室躺枕,而且還是外國電視臺服猪。其實也就是半個鐘頭的錄制,剪輯后充其量也是十分鐘的節(jié)目拐云,但他事后開出的稿費單罢猪,弄得我在銀行轉(zhuǎn)賬時都不得不咨詢繳納所得稅的問題。
那時的西德官員叉瘩,只要自己看得順眼的膳帕,因手中有權(quán),一有機會就會施舍房揭。我跟文化部的人交往多了备闲,原因是有不間斷的文化活動,彼此都混得很熟捅暴,他們說話也不把我當外人恬砂,向我透露,基金會每年的重要任務(wù)就是要把年度獎學金花完蓬痒,最好是用得還不夠泻骤,需要追加一些。如果今年的獎學金用不完梧奢,上級部門只會認為一是工作沒有做到家狱掂,任務(wù)沒有圓滿完成,這對年度的總結(jié)報告是一個負面因素亲轨;二是因為經(jīng)費沒花完趋惨,明年的預(yù)算只會有減無增。所以在批復獎學金時惦蚊,只要理由基本符合要求器虾,他們就會慷慨解囊。
電視臺長者想幫我的第二件事蹦锋,是要把我推薦給《香水》的作者帕·居斯金德兆沙,因為我是他的譯者。說起當年我能搶先在國內(nèi)將此小說迻譯成中文莉掂,還得感謝那位達爾記者及時送我書葛圃。
《香水》作者家住慕尼黑市中心,四十歲還是單身。能有機會家訪库正,是電視臺長者給的面子曲楚,是千載難逢的事。然而當時對這種百年不遇的機會我是一無所知褥符。后來讀到大量的媒體報道洞渤,才知道他素來是推扅杜客,深居簡出属瓣,是絕對的不合群,從不見人讯柔。那時他剛嶄露頭角抡蛙,多少還是羽翼未豐,后來因此書連年雄踞暢銷書榜首不衰魂迄,他更是行情大漲粗截。
我如約而去。因剛出國不久捣炬,跟本單位的機關(guān)刊物《文藝報》還挺熱和熊昌,決定寫一篇采訪錄。家訪時湿酸,我把譯作送給了作者婿屹,他回贈了他的作品,并且留下了手跡推溃。因為考慮到采訪稿需要一張作者的照片昂利,我把三角架都背去了。然而铁坎,他就死活不讓拍蜂奸。
《香水》花絮讓人無以忘懷:
一是德國初來乍到,曾跟我的博導去中餐廳吃飯硬萍,話題談到了我翻譯的《香水》扩所,被鄰桌的一個德國作家聽到便攀談起來。他是時任捷克作家總統(tǒng)瓦·哈維爾的摯友朴乖,也是《香水》作者居斯金德的莫逆祖屏,一聽說我翻譯過《香水》,他馬上起身向我鞠躬寒砖,表示敬意赐劣;
無巧不成書。后來我有了自己的酒樓哩都,一次他攜文友來我店吃飯魁兼,正好被我一眼認出。他說自己跟居斯金德一直過往甚密,還向他提及見到了《香水》的譯者咐汞。這一回我向他展示了我《香水》的中譯本盖呼,并當即請他轉(zhuǎn)達我對作者的邀請。雖然時光過去十年化撕,我深信不疑几晤,《香水》作者對我那次采訪一定記憶猶新。然而植阴,月轉(zhuǎn)星移二十載蟹瘾,他一直杳如黃鶴;
第二是1989年春掠手,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在德國“歐洲翻譯中心”
舉辦國際翻譯研討會憾朴,我作為中方代表出席。來自世界各地的26國與會者中喷鸽,有18人翻譯了《香水》众雷,我們18名《香水》譯者,還特地舉行了一次翻譯《香水》的專題討論會做祝;
三是2005年夏天的一個晚上砾省,天氣異常炎熱,客人們都去了啤酒公園混槐,我百無聊賴地看著報编兄,進來一個美艷絕頂、二十上下的金發(fā)姑娘声登,要買兩瓶啤酒帶走翻诉,我們自然而然地攀談起來。
我問她:我怎么沒見過你捌刮,這一帶的客人我都認得碰煌。她說她在我們那棟樓里、就在我們餐廳花園側(cè)面的樓上臨時借了一個房子绅作。她不是慕尼黑人芦圾,這次從外地來是為了當配角拍電影《香水》。
我說我沒聽錯吧俄认,是居斯金德的小說《香水》个少?她說正是。我說:你今天來買啤酒是來對了眯杏,這部長篇小說就是我給翻成了中文夜焦,我還采訪過作者本人。她看了我的《香水》中譯本岂贩,覺得實在太不可思議了茫经,決定留在店里喝她的啤酒,要跟我聊下去。
她是一個鄉(xiāng)下姑娘卸伞,家住科隆附近的一個小村莊抹镊,慕尼黑這樣的大城市她還是第一次來,文理高中還沒畢業(yè)荤傲,仍住父母家垮耳,她叫狄安娜,她給我留下了手機號和父母家的電話遂黍,這張紙條我一直收存至今终佛。
幾年后,我從報紙和電影雜志上得悉雾家,她成了德國的大明星查蓉、電視連續(xù)劇《醫(yī)生日記》的主角,紅極一時榜贴,被譽為德國有史以來最性感的女演員,一直殺進了好萊塢妹田。我去電話唬党,祝賀她事業(yè)上取得非凡成功。她說鬼佣,那天晚上一起喝啤酒驶拱,她仍歷歷在目,而且依然非常愉快地回憶起慕尼黑的邂逅晶衷。
喝完啤酒的第二天晚上蓝纲,狄安娜又來了,但今天她不是來買啤酒的晌纫,她要拿20歐元買走我《香水》的中文譯本税迷,是電影《香水》的導演艾興格讓她來的。世界是那么之小锹漱,人生又是那么奇妙:
我在1986年于北京巧遇了記者達爾箭养,意外得到《香水》一書,接著得到德方獎學金來到慕尼黑哥牍,一住就是三十二年毕泌;因為翻譯了《香水》,被引見與卜居慕尼黑的作者認識并采訪了他嗅辣;與教授在中餐廳吃飯又巧遇作者的摯友撼泛;狄安娜姑娘又百年不遇地碰巧借住在我們樓里;來買啤酒從而得知了我是《香水》的譯者澡谭;而我的譯本又被《香水》的導演艾興格買走愿题,他可是德國出了名的第一大導演,除了過世的法斯賓德,德國至今可謂空前絕后抠忘。這么多無數(shù)個巧合加巧合撩炊,難道真都是巧合,不是“緣分”崎脉?讓人匪夷所思拧咳!
居斯金德少言寡欲,惜字如金囚灼,但他曾經(jīng)的兩句話讓我終身難忘骆膝。既然他不會多說一句沒有必要的話,甚至一個沒有必要的字灶体,那么他說了阅签,這兩句話必定有著不同尋常的道理:
第一句:當我把我的譯本送給他時,他說完“謝謝”二個字便說:您可以聯(lián)系瑞士出版社蝎抽。這句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插話政钟,讓我苦思冥想了十三年,直到2001年中國加入了世貿(mào)組織樟结,我才茅塞頓開养交,才恍然大悟他讓我接洽瑞士第歐根尼出版社的意思,那是因為版權(quán)瓢宦;
當然碎连,就如1980年代我們對西方版權(quán)問題一無所知那樣,居斯金德對中國當時的國情也是“孤陋寡聞”驮履。他無從知道鱼辙,作為“世貿(mào)組織”之外的中國,跟版權(quán)國之間對等地不存在制約玫镐,就像1985年慕尼黑漢澤爾出版社出了再多的中國書倒戏,沒必要支付一分錢版權(quán)費一樣;
第二句是恐似,在我的翻譯過程中峭梳,始終為小說離奇的情節(jié)、超越常人的想象力而愕然蹂喻,也是譯著印行后不少讀者向我提出的困惑:作者何來這樣的創(chuàng)作念頭葱椭。我將這一問題直陳于他,我期待的是如同提問其他作家那樣口四,將是一長篇滔滔而論孵运,沒想到他的回答竟是:也許當時我還年輕。
如此一句:“也許當時我還年輕”蔓彩,跟問他何來小說的創(chuàng)意治笨,這問答之間的邏輯性和有機關(guān)聯(lián)驳概,想來讓人莫衷一是。這種離奇抑或正是其“物以稀為貴”的價值所在旷赖。他的小說出了名顺又,多少導演想拍成電影,多少個經(jīng)紀人想跟他交易版權(quán)轉(zhuǎn)讓等孵,他三緘其口稚照,堅如磐石,沉默二十年俯萌,直到2005年才同意出讓《香水》版權(quán)果录,并為此得到了兩千萬歐元的版權(quán)費。
2021年12月30日 德國慕尼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