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很早以前焚鹊,我在文章里提過痕届,自己曾有過輕生的念頭。
——“那你是如何放棄的呢末患?”
——“大抵是……想到了自己總有死去的那一天吧研叫。”
02
我曾有一個朋友嚷炉。
說是朋友隧膏,其實(shí)也不太恰當(dāng),我們只是住在一個小區(qū)队询,又碰巧分到一個班而已唤反。我對她全部的印象,大抵來自家長和老師的叮囑:不要和她說話晒奕,不要和她打鬧闷袒,萬一出事的話冀值,你是負(fù)不起責(zé)任的。
也是在那時候,我才知道“先天性心臟病”這個名詞。它會讓人的嘴唇變成難看的烏紫色灿渴,也會幫助人逃掉陽光暴曬的體育課;它是比感冒厲害一百倍的病癥,卻也僅此而已。
死亡對于小孩而言育瓜,是被母親捏著鼻子灌下去的感冒藥劑腺办,有一瞬間的苦澀,卻很快淡去,無影無蹤馅袁。我無法理解她對死亡的恐懼弛针,卻隱約可以感受到她的寂寞——她仿佛是活在另一個世界的人。
當(dāng)我與朋友一起跳皮筋或者丟沙包的時候,只要一抬頭,就可以看見她貼在窗戶上的臉。扁平的五官,臉上沒有太多表情,衣服也因?yàn)殚L時間地壓在玻璃上而變得臟兮兮的链患,她像是童話里守著藏寶圖的侏儒怪,被所有人敬而遠(yuǎn)之郑叠。在最開始的時候,我甚至以為她是窗戶變成的妖怪兴蒸,所以才只能待在玻璃旁邊娃殖。
玻璃不是囚籠,她卻是籠中鳥卧晓,注定困于四方之境。
可是這樣的人胜宇,交上去的作業(yè)卻永遠(yuǎn)是最干凈的:沒有橡皮擦過的痕跡财破,沒有亂七八糟的涂抹俊性,好像她所有的功課都是一氣呵成拯勉,不會出任何差錯钦购。為此羡忘,我特意跑過去請教她,她卻一個勁地?fù)u頭磕昼,結(jié)結(jié)巴巴地告訴我:“你做不到的……我卷雕、我都是先寫好,再謄到本子上票从,如果抄錯了漫雕,就、就再重新抄一遍……你可以出去玩峰鄙,所以浸间,你、你不行的……”
我不服氣地堅持了幾天先馆,終于舉手投降:這種寫作業(yè)的方式发框,足夠我看完兩集動畫片再跑出去和小伙伴們玩一圈,耗時太長煤墙,實(shí)在是無趣至極梅惯。
但是,在那次交流之后仿野,她卻突然與我親近起來铣减。哪怕只是坐在窗子邊,她也要對我揮手脚作,烏紫色的嘴唇向上翹起葫哗,透出幾分孩子氣。這場景長長久久地留在我的腦海中球涛,以至于我后來每每想起她劣针,都只記得陽光躍過高墻,爬上樹梢亿扁,而她坐在通透的窗邊捺典,瘦削的臉龐蒙上一層毛茸茸的光圈,看不清表情从祝,只有嘴角高高揚(yáng)起襟己,仿若故事中被神明寵愛的“光之子”——
被神明寵愛的孩子引谜,永遠(yuǎn)沒有機(jī)會長大。
02
等我升到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擎浴,她已經(jīng)很少來學(xué)校上課员咽。
母親在家里提過幾次,說她因?yàn)椴∏榧又氐木壒手ぃ呀?jīng)無法久坐贝室,只能長時間地躺在床上,依靠止疼藥度日萌狂。為此档玻,她的母親辭去了工作,只在小區(qū)門口支了個裁縫攤子茫藏,以便在照顧她的同時補(bǔ)貼家用误趴。
我奉老師的命令,去看望過她幾次务傲。每一次見面凉当,她都要比之前更瘦小一些,到最后售葡,身量幾乎與六七歲的小孩差不多看杭,只剩一把伶仃的骨頭。
這景象著實(shí)可怖挟伙,她卻毫無察覺楼雹,還可以歡喜地讓我給她讀書聽。那時候尖阔,三年級的語文課本上收錄了史鐵生的《秋天的思念》贮缅,講的是患病的母親一直鼓勵子女好好活下去的故事。這內(nèi)容對小學(xué)生來說有些過分沉重介却,她卻喜歡得很谴供,甚至在字都認(rèn)不全的情況下背誦了全文。
“我倆在一塊兒齿坷,要好好兒活……”她讀書的聲音很弱桂肌,卻透著一股子狠勁兒,好像在和什么較真一般永淌。也是在那時候崎场,她告訴我,等她十歲的時候遂蛀,她會去北京做手術(shù)照雁。
“到那時,我就可以和你一起上學(xué)了〗任茫”昏暗的屋子里,擺放著一小扎梔子花束悬嗓,那香氣長久地?zé)_著我們污呼。而她的眼神明亮,如同瓦斯用盡前異常幽藍(lán)的火苗包竹。
有風(fēng)打著旋兒從屋前經(jīng)過燕酷。
我并不知曉她何時去的北京,只記得在墻角的薄荷草開出細(xì)小的紫色花朵時周瞎,小區(qū)門口的裁縫鋪就已經(jīng)不見苗缩。等他們住的房子里搬來了新的人家后,她便連最后一點(diǎn)存在的痕跡也和舊家具一起消失無蹤了声诸。
我很少想起她酱讶,到后來連名字也完全忘記。她像幼年看過的一場折子戲彼乌,過了泻肯,便忘了。
升學(xué)慰照,認(rèn)識新的人灶挟,見識新的風(fēng)景。芭蕉花開了又落毒租,我在通往大人的路上跌打滾爬稚铣,驕矜地以為生活不過是淺薄與混亂的堆砌,以至于無法對活著這件事抱有絲毫的感恩——那不過是從一場黃昏走向另一場罷了墅垮。
直到我聽說了她的死訊惕医。
賣掉的房子,父母流干的淚噩斟,一聲又一聲的悲鳴與哀求曹锨,都沒能將她從死神手上奪回。我一直以為她在北京好好地生活著剃允,卻從沒想過沛简,她在抵達(dá)那兒的第一年便已經(jīng)陷入長眠,從此再也不知風(fēng)花雪月斥废,再也不識翩翩少年椒楣。
在我們這兒,小孩子的死亡是不能夠舉辦葬禮的牡肉。所以捧灰,她的遺體只被草草掩埋,連墓碑都難以尋覓。一切果然如博爾赫斯所言毛俏,人死了炭庙,就像水消失在水中。
04
我度過了一個相當(dāng)混亂的青春期煌寇。
失戀焕蹄,失信,失望阀溶,長久以來腻脏,我的人生都被這樣或那樣的瑣事包裹著,愛和恨都耗盡了氣力银锻。在最絕望的時候永品,我甚至獨(dú)自在半夜爬上了八樓的陽臺,踩著整座城市的燈火來思考自己活下去的意義击纬。也是在那時鼎姐,我驚覺了自己對她的羨慕——
她不曾辜負(fù)過人生中的一分一秒,直至死亡降臨掉弛。
說來奇怪症见,我從未對她產(chǎn)生過憐憫之情。在大人們嘟囔著“這孩子真可憐”的時候殃饿,我卻只記得她與我說的童話故事谋作,記得兩人的影子被拉得細(xì)長,記得她說起北京時眼底的微光乎芳。海棠花開了滿架遵蚜,她只肯摘下即將凋落的那一朵,心思純粹如赤子奈惑。
可是啊吭净,我不是這樣的,大多數(shù)人都不是這樣的人肴甸。貪婪寂殉,猶疑,瞻前顧后原在,為了博得他人的喜歡友扰,我們寧可將自己塞入逼仄的匣子里。直到死亡降臨的那一刻庶柿,才驚覺自己蹉跎了一生村怪,只剩下模糊的面容,和一條無法回頭的路浮庐。
大多數(shù)人都在二十歲死去甚负,只是等到七十歲才埋葬而已。
每一天,人都在死亡梭域。我在意識到這一點(diǎn)的同時斑举,終于理解自己之前的念頭是何等的可笑與淺薄:生命自是有重量的病涨,我們可以做到的懂昂,是在其中的混亂里保持平和與有力,以便在最后一刻没宾,毫無愧意地離去。
在寫下這篇文章的前夜沸柔,我久違地夢見了她循衰。夢里,兩人都是小孩子的模樣褐澎,在暮色中并肩而坐会钝,一起看桐花簌簌地從樹上掉落。她忽然問我工三,兩人已經(jīng)有多久未見迁酸。
“差不多十三年了〖笳”夢里的我奸鬓,十分平靜地回答了這個問題。
夢境戛然而止掸读。醒來后串远,我一如既往地應(yīng)付著生活與工作,只是在整理舊物時翻出了一枚舊書簽儿惫,輕薄的花瓣邊緣有一行稚嫩模糊的字——
“送給我最好的朋友澡罚。”
那是她為我做的泡桐花標(biāo)本肾请,距離現(xiàn)在留搔,恰好有十三個年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