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云舒
李亞芬坐在家里高大的落地窗前招刨,看著西邊天空的太陽一點(diǎn)點(diǎn)地往下落,云霞的顏色由耀眼的火紅慢慢地變成橘紅 袭厂,又變成暗紅,越來越暗球匕,一直到夜幕低垂纹磺。她每天都這樣坐在窗前看日升日落,然后再看窗外的萬家燈火和車水馬龍亮曹。
鄰居家的孩子又哭鬧起來橄杨,大概有一個月時間了秘症,那孩子一到太陽落山的時候就開始哭鬧,而且是那種聲嘶力竭地哭鬧式矫,那個年輕的媽媽有些氣急敗壞地罵著孩子:“小討債鬼乡摹,犯邪了 ,我上輩子欠了你什么采转,你這么折磨我聪廉?”
李亞芬暗暗地嘆了口氣,她多希望家里天天有孩子的哭鬧聲啊故慈,那是世界上最動聽的音樂板熊。記得小孫子飛飛去美國以前的幾年都是跟著她睡覺,每天聽著孩子奶聲奶氣的笑聲和哭鬧聲她的心里都感到暖暖的察绷,小孫子離開她去美國以后邻邮,她好長一段時間都無法適應(yīng),家里的每個角落都好像有小孫子的影子克婶。每次聽到樓下有孩子喊奶奶 筒严,她都會猛然一驚,趴在窗口朝下望情萤,看清是別人家的孩子被別人家的奶奶親親熱熱地領(lǐng)著鸭蛙,她才會悻悻地把頭縮回來,愣半天神筋岛。
她每天都把孫子的玩具一個個用毛巾擦拭一遍 娶视, 擺在孫子的臥室,就好像孫子隨時都會回來擺弄他的玩具一樣睁宰。
李亞芬在中學(xué)教了一輩子音樂肪获,彈得一手好鋼琴,她可是諳熟樂音和噪音的柒傻。如今那架兒子花重金給她買的鋼琴寂寞地立在角落里孝赫,已經(jīng)幾個月沒動過了,塵土已經(jīng)堆了厚厚的一層红符。
老伴兒鐘利明活著的時候青柄,每天彈琴喝茶讀書是老兩口必不可少的功課。有時候预侯,她正彈著琴致开,“奶奶接電話了”,“奶奶接電話了”……響著小孫子奶聲奶氣童音的手機(jī)鈴聲歡快地在屋子里蕩漾著萎馅,她慌忙停下來双戳,手忙腳亂地拿起手機(jī),正在讀報紙的老伴兒也趕忙湊過來 ——兒子鐘偉從美國打來越洋電話了糜芳。
每次接到兒子的電話飒货,老兩口都像接圣旨一樣地興奮千诬,卻又緊張,唯恐多耽誤一秒鐘膏斤、唯恐漏掉兒子說的一句話徐绑,盡管兒子說的每次都是千篇一律的幾句話:叮囑二老“注意身體,吃點(diǎn)好的”之類的莫辨。最后的保留節(jié)目是上小學(xué)的孫子說一句“爺爺奶奶我想你們了!”就這千篇一律的“節(jié)目”傲茄,足以讓老兩口回味一個星期。這一個星期里沮榜,她家傳出的鋼琴曲旋律肯定是歡快又動聽的盘榨。
樓下的花園廣場常會隱隱傳來近來很流行的樂曲《小蘋果》。有一段時間蟆融,李亞芬和鄰居張阿姨也都加入了廣場舞的大軍草巡,而且因?yàn)槔顏喎叶魳罚鹞鑱砉?jié)奏感很好型酥,于是被大家推舉為“廣場舞協(xié)會會長”山憨。一輩子除了“家長”,別的“長”都沒當(dāng)過的她弥喉,霎時覺得這個職位那么崇高而偉大郁竟,寄寓著幾十口廣場舞的愛好者對她的信任,她簡直把“會長”的工作當(dāng)成了自己的事業(yè)由境,定期集會棚亩,定期舉辦各種活動,老伴兒和她開玩笑:“還真把豆包當(dāng)了干糧!”她和老伴急了虏杰,說他不支持她的工作讥蟆,拖她的后腿。老伴每次看她著急的樣子“嘿嘿”地笑著:“看看纺阔,還真著急了瘸彤。”邊說著邊給她端過來一杯蜂蜜水州弟。
其實(shí)她每次出去跳舞钧栖,老伴兒都陪著她低零,給她拿衣服婆翔、拿水、拿各種道具掏婶,像個小跑一樣鞍前馬后地伺候她啃奴。等到她伴著《小蘋果》站在隊(duì)伍的前面,充滿自信的開始扭腰擺臂地舞動起來雄妥,他才會蹲到不遠(yuǎn)處她目力可及的墻根最蕾,和人下象棋或聊天依溯,不時還要向她這邊望上一望。
舞伴們常打趣地說:“你倆來撒狗糧啊!”她往往假裝嗔怒地向不遠(yuǎn)處的墻根方向看他一眼:“一點(diǎn)自由都不給我瘟则,天天跟屁蟲似的!”話里帶著掩飾不住的甜蜜黎炉。
有一天,她正興致高漲地全身心地領(lǐng)舞時醋拧,對面墻根傳來了呼救聲慷嗜,說一個老人暈倒了。她的心咯噔一下丹壕,慌忙趕了過去庆械,發(fā)現(xiàn)暈倒的不是別人,正是老伴兒鐘利明菌赖,他躺在地上已不省人事缭乘,等到急救車到來,人已經(jīng)不行了琉用。
她一改平素的溫文爾雅堕绩,像一只咆哮的獅子,抓住老伴兒的衣領(lǐng)邑时,對著他的遺體拼命地捶打著逛尚,聲嘶力竭地哭喊著:“鐘利明,你有多恨我啊刁愿,一句話不和我說你就走啊!”在場的人無不動容绰寞。
兒子兒媳帶著孫子從大洋彼岸匆匆飛了回來奔喪,喪事辦得很簡樸铣口,因?yàn)殓娎魃罢f過滤钱,死后喪事簡辦。在單位的協(xié)助下順利辦完了鐘利明的喪事脑题,然后帶著母親李亞芬回到了美國件缸。
很快,兒子和兒媳婦都從悲傷中走了出來叔遂,投入了正常的生活和工作他炊,每天出來進(jìn)去有說有笑的。只有李亞芬已艰,內(nèi)心的悲傷和孤獨(dú)一個多月以來像漆黑的夜晚一樣裹挾著她痊末。她似乎不會笑了,每次小孫子逗她笑哩掺,她只是嘴角抽動一下凿叠,小孫子說:“奶奶笑起來真可怕!”
兒子和兒媳婦上班了,孫子上學(xué)了盒件,她一個人在偌大的洋房里茫然不知所措蹬碧。她想到老伴兒沒到美國來過,他謹(jǐn)小慎微炒刁、勤勤懇懇地做了一輩子小學(xué)校長恩沽,薪水微薄又兩袖清風(fēng),生活很節(jié)儉翔始,一雙皮鞋他穿了二十年飒筑,修鞋師傅都不愿給他修補(bǔ)了;一個八十年代買的黑色人造革手提包一直用到了死绽昏。兒子去美國好幾年了协屡,因?yàn)樯岵坏蔑w機(jī)票錢,老伴兒生前一次都沒來過全谤,說好幾千元買張機(jī)票不劃算肤晓。盡管兒子媳婦在美國已住上了洋房,不時也往家寄錢认然,但這些年供孩子上學(xué)節(jié)儉慣了补憾,依然舍不得花錢。同事曾開玩笑地說:“鐘校長卷员,您是想把錢都串到肋條骨上吧盈匾!”鐘利明笑而不答。
老兩口最自豪的就是培養(yǎng)了一個有出息的兒子毕骡,一路讀書削饵,一路綠燈,一直讀到了美國未巫,讓親戚朋友羨煞窿撬,兒子鐘偉也著實(shí)當(dāng)了一陣子“別人家的孩子”,老兩口也著實(shí)飄飄然了一陣子叙凡。當(dāng)然也有一些不入耳的話:“有出息的孩子是給國家培養(yǎng)的劈伴,沒出息的孩子才是自己的∥找”當(dāng)時李亞芬只把這話當(dāng)作是別人對她的羨慕跛璧、嫉妒和恨,現(xiàn)在想起來不無道理啊新啼,她甚至想到自己的有出息的兒子是給國際養(yǎng)的追城,隔著大洋,自己夠都夠不著师抄。每每想到這些漓柑,李亞芬都會凄惶好一陣子。
蜷縮在兒子家寬大舒適的沙發(fā)上叨吮,李亞芬有時出神地想:“老伴兒要是想她了辆布,怎么找到這里啊!”
有一次,兒子臨出門體諒地對她說了句:“媽茶鉴,你別老在屋里憋著锋玲,到門外溜達(dá)溜達(dá)!”。于是她就想出去散散步涵叮,可是出去后惭蹂,再想回家卻找不到路了。周圍都是一樣的建筑割粮,路標(biāo)上都是英文盾碗,一個中國字都沒有,她語言不通舀瓢,問路做不到廷雅。
她一個人在外邊轉(zhuǎn)到了半夜,最后被警察帶到了警局京髓,經(jīng)過了一系列的麻煩兒子才把她領(lǐng)回家航缀。兒媳有給她甩了臉子,甚至用英語嘟囔了一句堰怨,她雖然不懂英語芥玉,但她知道肯定是罵她無用,甚至是白吃飽备图。語言這東西是很神奇的灿巧,即使你不懂的語言,在特定的情境下也依然能解讀出大意來揽涮。
待不下去了砸烦,其實(shí)她早想回國了,她想老伴兒绞吁,讓老伴一個人在家她不放心幢痘,他會寂寞的,幾天聽不到她的琴聲他會失落的家破,她要回去陪老伴兒 颜说,每天給他彈琴。她和兒子商量汰聋,能不能先帶孫子回去待一段時間门粪,家邊就有不錯的小學(xué)。自己身體還好烹困,每天可以接送孩子玄妈,保證萬無一失;并且自己對孩子的教育方式也是合理的,不然你鐘偉也不會出息到美利堅來啊拟蜻。兒子吭哧半天不說話绎签,只是用眼睛瞄著媳婦。兒媳說:“這不可能酝锅,孩子要接受最好的教育!”她心里有些惱火诡必,心想:“你倆不都是在中國上的小學(xué)嗎?”而且兒媳婦是從江西老區(qū)偏遠(yuǎn)的一個小山村考出來的搔扁,“人怎么會變得這么快呢爸舒?”李亞芬在心里嘆了口氣。兒媳婦又體諒地說了一句話氣得李亞芬差點(diǎn)沒背過氣去 :“媽稿蹲,我知道爸爸去世后您孤獨(dú)寂寞扭勉,要不您養(yǎng)個狗吧!”
她無語,只看了兒子一眼苛聘,兒子低下了頭涂炎。
臨回國的前兩天,他讓兒子開車帶她去了趟附近的超市焰盗,她想給孫子包一些三鮮餡的餃子勾徽。剛到美國時腻窒,孫子就鬧著吃三鮮餡的餃子买羞,鐘偉帶她來過這家超市峻贮,轉(zhuǎn)了一大圈,鐘偉告訴她商品的價格單位論“刀”澎粟,她發(fā)現(xiàn)這里的韭菜的價格高的就像用刀在割她的肉蛀序,她拉著鐘偉就出來了,“這一斤韭菜的價錢活烙,在國內(nèi)買一推車韭菜也夠啊徐裸。”坐在車?yán)镄フ担€喋喋不休重贺。
這一次,她豁出去了回懦,無論挨多少“刀”她也要買些韭菜气笙,一定讓孫子吃上頓三鮮餡餃子,而且還要多包一點(diǎn)給他凍在冰箱里怯晕,饞的時候煮一些解解饞潜圃。在美國,到中餐館吃餃子可是很貴的舟茶。
李亞芬千挑萬選買下了一斤韭菜谭期,又買了蝦仁和新鮮的豬肉堵第。結(jié)賬的時候她執(zhí)意自己掏錢付款,雖然有些割肉的感覺隧出,但她要讓孫子吃出純正的“奶奶的心意”踏志,鐘偉拗不過她就依著她了。
煮好餃子鸳劳,她坐在孫子旁邊狰贯,看著他狼吞虎咽的樣子也搓,很是開心:“等回國了赏廓,奶奶天天給你包餃子,管你夠傍妒♂C”小孫子邊吃邊和奶奶拉勾。
臨上飛機(jī)颤练,孫子抱著她的腿大哭既忆,不讓她走。她哄孫子說要回去看爺爺嗦玖,不久就回來患雇,可她心里知道,她不會再來了宇挫。兒媳也掉淚了說:“媽苛吱,原諒我,那次我太著急了器瘪,對您失禮了翠储!”李亞芬拍拍兒媳的肩膀:“哪個媽會和孩子計較啊,媽沒放在心里橡疼!”兒子也眼圈紅紅的:“媽援所,我們會常回去看您的欣除,您多保重住拭!”李亞芬點(diǎn)點(diǎn)頭。
她回國不久历帚,兒子通過中介給她聯(lián)系了一個月嫂滔岳,但她卻給辭退了,她不想讓一個外人來打擾她和老伴兒的生活抹缕。
她每天都要給老伴兒寫一封信澈蟆,在他的遺像前讀給她聽,像往常一樣卓研,她每天都給他把老花鏡擺好趴俘,在書桌上放上當(dāng)天的報紙睹簇;每天都熬小米粥,給胃不好的老伴兒盛好擺在桌上寥闪,她依然每天彈琴太惠,只是再也無法彈奏出歡快的曲調(diào)。每天的大部分時間就是坐在落地窗前看日升日落疲憋,她數(shù)著每一個朝暾夕月凿渊,每過去一天,她心里就默念一句:又熬過了一天缚柳。
樓下花園廣場《小蘋果》的歡快的旋律若隱若現(xiàn)埃脏,她能想到那群曾經(jīng)的舞伴們那一張張熱情洋溢的臉,他們舞動的是生活的希望秋忙,而自己只是在熬日子彩掐。
茶幾上的手機(jī)又響了,以往小孫子那稚嫩清亮的童音今天聽來卻縹緲得如太平洋上彌漫的水霧灰追。她知道堵幽,兒子又打電話來了,但她卻不想接聽弹澎。桌上朴下,遺像中的老伴兒似乎意味深長地看著她,她朝老伴兒撇撇嘴苦蒿,說了句“還是忘不了兒子啊”殴胧,站起來蹣跚地走到茶幾旁拿起了手機(jī)。
電話里傳來孫子飛飛歡快的聲音:“奶奶刽肠,我明天回去看您溃肪,給我包好三鮮餡餃子等我!”
“好好好,奶奶明天一大早就去買韭菜買肉!”李亞芬一下子來了精神音五,忙不迭地答應(yīng)著惫撰。
兒子說:“飛飛送回國上小學(xué),您就得受累了!”
“跟你媽還客氣什么躺涝,飛飛是我的孫子厨钻,我愿意受累!”放下電話,李亞芬把屋里所有的燈都打開了坚嗜,她要打掃衛(wèi)生夯膀,要給孫子把房間整理好,擺上他喜歡的玩具苍蔬,對诱建,還要買他喜歡看的《恐龍世界》。她輕輕地拿起書桌上老伴兒的遺像碟绑,高興地告訴他:“孫子要回來了!”老伴兒目光溫暖地看著她俺猿。
門鈴?fù)蝗豁懥司ソ常蜷_門,外邊站著十幾個廣場舞的舞伴押袍,都笑盈盈地看著她诵冒,張阿姨抱著一束花走過來:“大家推舉我來請會長出山!”
“歡迎會長歸來!”十幾個人向她投來熱切的目光。
她的心頭一熱谊惭,使勁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謝謝大家!”
那天晚上汽馋,一曲輕快舒緩的舒伯特的《小夜曲》從她的房間流瀉而出,隔壁的年輕的母親哼著《搖籃曲》圈盔,月光和萬家燈火交相輝映豹芯,夜色寧靜祥和。
明天肯定是個風(fēng)和日麗的日子药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