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五歲演痒,我便被塞進了母親“以工代教”的那間小學(xué)亲轨,整天跟在一群大我好幾歲的孩子后面,坐在課室里“打醬油”嫡霞。
這天瓶埋,班上突然躁動起來,有人說诊沪,公社要放電影了养筒。
一放學(xué),我便沖上學(xué)校后面的小丘端姚,急急往公社方向望去晕粪。果然,白花花的幕布已經(jīng)樹了起來渐裸!我眼前一道光芒閃過巫湘,心癢難捱,飛奔闖進母親的房間昏鹃。
“媽媽尚氛,我告訴你個好事情,公社要放電影了……”
“那誰誰要去看洞渤,那誰誰誰也要去看……”
“有新片子呢……”
“我們?nèi)タ措娪鞍伞?/p>
“一次阅嘶,就看一次還不行嘛……”
那些我準(zhǔn)備好的各種在我看來絕無法推脫的說辭,卻只換來母親淡淡一笑:“不去载迄!”
彼時讯柔,母親正忙著準(zhǔn)備她極小心對待的教師資格的函授考試,要背什么“芳草鮮美护昧,落英繽紛”魂迄,絕不肯浪費那一晚寶貴時間,也不愿因這種事情分了心惋耙。
我漸漸由亢奮跌入絕望捣炬,聲音越來越低。
不知為何绽榛,素來對我極嚴(yán)厲的她湿酸,這一次卻突然溫柔地笑了:“你如果要去,就跟著長青一起去蒜田,再一起回來稿械。如果太晚了,去你爸爸那里睡覺也可以冲粤,明天早上起早些美莫,自己回來页眯。”
什么意思厢呵?她雖然不愿同我一起去窝撵,卻鼓勵我與別人同去?我有些吃驚襟铭!
但她的建議聽起來是如此的有說服力碌奉。長青是她喜愛的學(xué)生,家便住在學(xué)校附近寒砖,已經(jīng)四年級赐劣,與我也極熟的。我父親在公社中學(xué)教書哩都,離放電影的地方似乎也并不遠(yuǎn)魁兼。
我還在心底盤算,下面村子里已經(jīng)有人在大聲呼朋引伴要出發(fā)了漠嵌。我再無法忍耐咐汞,“誒”了一聲,便一溜煙跑去尋長青了儒鹿,生怕人家已經(jīng)動身化撕,也生怕她臨時反悔改了主意。
就像母親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望山跑死馬约炎。那公社看起來不過一泡尿路程植阴,事實上卻似乎比我想的要遠(yuǎn)得多。
為了節(jié)省時間章钾,長青帶著我自學(xué)校下面的壟坑中沿著田埂路朝著公社直插了過去墙贱。他明顯經(jīng)驗老到热芹,除了輕車熟路以外贱傀,肩脖上竟還晃悠悠掛了一個手電,以備回來時行路方便伊脓,我心底不覺暗暗佩服府寒。
“聽說今天有打仗的片子,來的人肯定多报腔≈晟Γ”長青一邊猴一般在田埂上跳躍行進,一邊指著公社那顆大樟樹纯蛾,“哎呀纤房,晚了晚了,那樹上都是人翻诉,好位子都被人占了炮姨“乒危”
我一抬眼,真的舒岸,樹杈上密密麻麻都是黑點绅作,不覺心中有些莫名懊惱。
“不要緊的蛾派,我還曉得一個好地方俄认,肯定冇得人『檎В”長青頗自豪地看我一眼眯杏,他這話我雖不甚明白,心中的佩服卻不覺又悄悄滋長了幾分壳澳。
天黑下來之前役拴,我們到了,而電影還沒開始钾埂,我長舒了一口氣河闰。
黑壓壓的,到處都是人褥紫,人人臉上都掛著笑姜性。
長青帶我人群中轉(zhuǎn)了一圈,把我拉至幕布背后一處空地髓考,麻利地折了兩個草把子往地上一扔:“就是這里了部念。”
這便是他口中的“好地方”氨菇?以當(dāng)時淺薄的生活經(jīng)驗儡炼,我有些將信將疑。但我已經(jīng)被他的魅力折服查蓉,便隨他滿心歡喜地坐了下來乌询。
荒地上的人竟然漸漸多了起來,我于是愈發(fā)篤定:這確是一個由長青發(fā)現(xiàn)的豌研,還不大為人所知的“好地方”妹田。
天終于黑了下來。
我們高仰著頭鹃共,瞪大眼睛鬼佣,電影開始了。
昏暗的燈光下霜浴,一個年輕的女人正快步行走在一條小巷中晶衷,還不時回頭緊張地張望。她終于走進了一座亮著燈的大樓,來到了一個房間……
突然晌纫,一聲巨大無比的慘叫自我們頭頂傳來驻龟,我嚇得一哆嗦。抬頭一看缸匪,大喇叭正掛在我們身旁的電線桿子上翁狐,斜斜對著我的耳朵眼。
幕布上“唰”彈出一行字——等等凌蔬,那中間似乎是個寫錯了的“殺”露懒?還有,那房號“某04”中的“4”為何是反的砂心,那某怎么看著有點像“2”懈词、又有點像“3”?真奇怪辩诞,這片子中的字坎弯,我竟一個都不認(rèn)識∫朐荩看來我這一年學(xué)是白上了抠忘,哎!于是我愈發(fā)莫名恐慌起來外永。
警察出來了……慢崎脉,那房間里直挺挺地躺著兩個人?不伯顶,準(zhǔn)確地說囚灼,應(yīng)該是兩具尸體。
我日祭衩!說好的打仗片呢灶体?怎么招呼都不打,就突然開始?xì)⑷肆耍?/p>
撲通撲通……我的小心臟劇烈跳動起來掐暮。我不敢出聲蝎抽,也再不敢將眼睛停留在銀幕之上,于是開始故意東張西望劫乱。長青卻看得興高采烈织中,不時還要評論兩句锥涕。
漸漸的衷戈,我頭皮開始發(fā)麻,尾脊骨發(fā)緊层坠,一股熱流在褲襠處徘徊殖妇,眼見要噴薄而出——不行,我要回家破花,回到母親或者父親身邊去谦趣!我心中猛然涌起這個念頭疲吸,從未有這般強烈。
抬頭可以望見父親教書的中學(xué)前鹅,依稀亮著幾盞燈光摘悴。但在燈光與我之間,橫亙著一道可恨的黑松林舰绘。即便是白日里從那里過蹂喻,我也是提心吊膽的。因為那黑魆魆的枝葉底下捂寿,時常會掛著一個個小小的稻草卷兒口四,在風(fēng)中嗚咽搖擺。聽人說秦陋,那里裹著的都是孩子出生時的“胞衣”蔓彩,掛在高處為的是保佑孩子平安長大。不知為何驳概,我此刻卻覺得那樹梢上分明有一雙雙眼睛赤嚼,正透過黑暗盯緊了我。父親那里顺又,這時節(jié)我絕不敢去了探膊。
“我們回去吧,這片子不好看待榔!”過了一會兒逞壁,我終于鼓起勇氣、小聲跟長青提議锐锣。我盡可能裝出一副無聊的模樣腌闯,以此來掩蓋心底的無助與恐慌。
“你莫急雕憔,等一下姿骏,打仗的片子還沒有開演呢〗锉耍”也不知是否察覺出我的異常分瘦,他迅速拒絕了我。
身后一股涼風(fēng)吹來琉苇,黑暗中藏著的無數(shù)不可言說之物似乎正向我圍攏嘲玫。
“我們回去吧,我肚子疼并扇!”又過了幾分鐘去团,我再次小心翼翼向長青提議,一邊捂著肚子,做出痛苦神色土陪。
“喏昼汗,”他在身上摸了摸,不知從何處扯過來一把干草鬼雀,往身后一處黑乎乎灌木叢一指顷窒,“我沒帶紙≡戳ǎ”
我日蹋肮,哪個是要屙屎?璧疗!長青你怕是有點哈里哈氣坯辩!
天上有月亮。我抬眼看了看來時的壟坑崩侠,一條條田埂路水波樣閃閃發(fā)亮漆魔。但是我們的小學(xué)校呢?似乎隱沒在黑暗的另外一邊却音,全然不見蹤影改抡。
“我們回去吧,回去吧……”又等了一陣系瓢,我實在想不出什么借口了阿纤,只好在那里撒賴,一邊輕輕搡他夷陋,一邊將一句話顛來倒去地說欠拾。
幾次三番,長青有些掃興了:“早曉得骗绕,不帶你……”
他話沒說完藐窄,應(yīng)該是突然想起了我的母親,不愿傷了情面酬土。
“好了好了荆忍,這個片子就快完了撤缴,打仗片就要來了微宝,看完我們一起回去专甩」姿#”他盡可能耐住性子,好言勸慰我害幅,眼睛卻始終停在銀幕上不曾移開约啊,在夜色中忽明忽暗。
“我要走咯纪吮!”我站起身奥洼,模仿大人買東西時討價還價的樣子,希望能給長青帶來一些壓力。
“你要走绑锊取俭识?”他竟似乎松了口氣,“慢點走堤瘤,莫跌到田里去了玫芦,才剛剛放完水”痉”
他竟真的讓我走桥帆?!我突然鼻子有些發(fā)酸师郑,頗為自己方才對他的仰慕感到不值环葵。
我終于還是沒有讓眼淚流下來。我抬腳踢了一腳身下的草把子宝冕,緩緩挪動了步子张遭。
“你等一下,”長青突然站了起來地梨。
他想通了菊卷?要跟我一起走了?我心中一陣狂喜宝剖。
“這個洁闰,”長青摘下身上的手電,往我手里一塞万细,“你拿著扑眉!”
我有些失望,突然又有些感動赖钞,想學(xué)著大人的樣子說些什么腰素,卻又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長青又一屁股坐下了雪营,不再看我弓千。
我擰亮手電,開始往回走献起。
喇叭聲漸漸變小洋访,我知道自己離人群已是越來越遠(yuǎn)镣陕,再不敢回頭,似乎身后飄著一頭猛獸姻政,只要一回頭便會被它撕碎呆抑。
月亮竟讓云層遮住了。
無邊的黑暗瞬間向我擠壓過來扶歪,手電昏黃的光柱成了我唯一的依靠理肺。
我加快了腳步摄闸。
我開始大聲歌唱善镰,隨之變成了“嗷嗷”嘶喊。
我開始奔跑年枕,想象著像解放軍一樣“猛打猛沖”炫欺,干掉黑暗中的敵人,取得勝利熏兄。
我感覺自己的小胸腔變成了一個鐵匠鋪里的風(fēng)箱品洛,發(fā)出轟隆隆的聲響,火星子從我口中噴出來摩桶。
我渾身燥熱桥状,手腳卻愈見發(fā)涼。
不知跑了多久硝清,遠(yuǎn)遠(yuǎn)的辅斟,依稀能看到小學(xué)校的輪廓了。
我心頭一震芦拿,腳步更快了士飒。
“撲通”我被什么東西絆了一跤,飛了出去蔗崎。
我倒扎在了水田里酵幕,感覺像棵芋頭,泥水糊了我一頭一臉一嗓子缓苛。我沒命般翻身爬起芳撒,猛啐了一口,嘴里好似有東西在蠕動未桥。
好在水不深笔刹,可是我的一只解放鞋陷進泥里摸不見了。手電倒是沒丟钢属,不過進水了徘熔,再也亮不起來。
我抖抖索索爬上田埂淆党,發(fā)現(xiàn)那“罪魁禍?zhǔn)住笔遣恢睦飦淼耐肟诖旨?xì)一塊牛角石酷师。我將那石頭搬了起來讶凉,本打算狠狠扔出去,但一觸到它那冰冷堅硬的棱角山孔,心中卻突然不知從哪里冒出來了一絲勇氣懂讯。于是我雙手將它托起,圣火般高舉在胸前台颠,繼續(xù)向前奔跑褐望。
田埂上不時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響,不知道是蛇還是其他什么動物串前,又或許只是我的幻想——我便將腳步跺得盡可能響一些瘫里,想要將它們遠(yuǎn)遠(yuǎn)嚇跑。
學(xué)校愈發(fā)近了荡碾!那是什么谨读?!
山腳下坛吁,陡然躥出來兩坨綠幽幽的光芒劳殖,在半空中忽左忽右地飄蕩。往東看拨脉,它在東哆姻,往西看,它在西玫膀,任你怎么躲矛缨,也沒法將它躲出眼角。
“媽媽——”我的眼淚一下就下來了匆骗,方才積累起來的那一點點微弱的勇氣突然煙消云散劳景。
我日!那里是一坨墳地碉就,我清晰地記得盟广。那么那兩團綠光,一定就是——以我貧瘠的知識與可怕的想象力瓮钥,我感覺自己這次是真的要完蛋了筋量。
怎么這么吵?是“灶珠子”碉熄?是蛤蠼拔洹?還是我的心肝腸子锈津?
為什么嘴巴里腥腥甜甜的呀酸?為什么整個世界,都在抖啊抖琼梆?
小丘頂上性誉,一長溜黑乎乎的平房窿吩,沒有一絲光亮,如同一條蠢蠢欲動的長蛇错览。母親的房間纫雁,在平房的那一邊,并不能看見倾哺。
我要死了轧邪,我要死在這斷子絕孫的山腳下了,我要死在離母親只有一步之遙的地方了羞海。怎么辦忌愚,怎么辦,怎么辦扣猫?我感覺自己要被無邊的恐慌徹底壓成一坨爛泥巴菜循,一餅臭茶枯翘地,一粒老鼠屎了……
這時申尤,月亮突然出來了!
一條白花花的小路漸漸顯現(xiàn)在我面前衙耕,如同在慢慢生長昧穿,它越過綠光,越過長蛇橙喘,通向——母親的房間时鸵,雖然我并不能看見。
我突然抖了一下厅瞎。緊接著便發(fā)現(xiàn)手中一樣?xùn)|西發(fā)出微光饰潜,是那塊絆倒我的石頭!我一直舉著它和簸,但我竟然快要忘記它的存在彭雾?我試著伸展一下手指頭,這才發(fā)現(xiàn)那石頭已經(jīng)如同生在手指上一般锁保,無法動彈薯酝。
管它呢!我的心底爽柒,一個聲音高叫著:我不能死吴菠,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浩村!
那不是什么長蛇做葵,那是一溜破教室!教室的頂頭是個破廚房心墅,墻上有個簸箕大馬蜂窩酿矢,破廚房里有香香的柴火鍋巴飯重挑。我不能死棠涮!
我突然回了一下頭谬哀,遠(yuǎn)遠(yuǎn)的銀幕上光芒閃爍严肪,應(yīng)該是在放打仗片了。打仗片驳糯,好好看篇梭,可惜冇看成。茄子格格酝枢,一條大河,向我開炮帘睦。我不能死!
我極力往小丘頂上望去竣付,竟好似看見昏黃的煤油燈光下诡延,母親捧著那本深藍(lán)色封皮的破書,坐在桌前念念有詞古胆,卻時不時抬眼往門口悄悄張望肆良。我他媽不能死逸绎!
“我日!”我用盡了生平力氣棺牧,大吼一聲,瞅準(zhǔn)了路的方向曲秉,然后——閉上了眼睛疲牵。
我高高端起那塊石頭承二,如同祭起一件無敵的法寶纲爸,朝著綠光,朝著長蛇负蚊,朝著房子神妹,朝著無邊的黑暗家妆,呼嘯而去……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有些后怕蛹找,因為畢竟——我才五歲哨坪!
與母親提起這件事情,早已經(jīng)拿下中教高級職稱的她卻笑瞇瞇地說:“你從小就膽大当编,我倒不怕!還有忿偷,膽子嘛,是練出來的串绩。練到某一天芜壁,你就會發(fā)現(xiàn):人生在世高氮,還真冇得那么多好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