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現(xiàn)在的說法,張愛玲是一個“職業(yè)作家”——以寫作謀生的人蚯撩,除此之外础倍,她幾乎一無所長,夸張地說求厕,她生活不能自理著隆。寫作成了她唯一的寄托。對于一個出生于官宦世家的千金來說呀癣,這并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兒美浦。然而,從小缺乏雙親之愛项栏,迫使她選擇獨立浦辨,盡管這種“獨立”實在漏洞百出。她是逃出來的沼沈,像她筆下的白流蘇那樣流酬,去追尋她的小日子,這是亂世下一個女人的內(nèi)心訴求列另⊙刻冢可以這樣說,自打她走向?qū)懽髦窌r页衙,她就是世俗的摊滔,寫作養(yǎng)活了她,也成就了她店乐。
張愛玲在《論寫作》里說:“文章是寫給大家看的艰躺,單靠一兩個知音,你看我的眨八,我看你的腺兴,究竟不行。要爭取眾多的讀者廉侧,就得注意到群眾興趣范圍的限制页响÷ㄗ悖”她必定深諳此道。據(jù)說他的小說集《傳奇》四十年代出版時暢銷不衰拘泞,在堅持“世俗”的條件下有此盛況本不足為怪纷纫,怪的是她的作品又超出了一般意義上的“世俗”,如今已成為文學(xué)經(jīng)典陪腌。
中國是有世俗寫作的傳統(tǒng)的辱魁。這種“世俗”并非露骨的嫵媚和無聊的瑣碎以及強烈的功利交融起來的產(chǎn)物,而是“生活的本來面目”诗鸭,那種自然流動的狀態(tài)染簇。《詩經(jīng)》對“愛情”的描寫强岸,纏綿悱惻锻弓,如孔子所言“色而不淫”;《古詩十九首》中有很多“思婦詩”表達閨中婦人對征人的思念蝌箍,古代戰(zhàn)亂青灼,這是她們?nèi)粘I畹囊徊糠郑惶圃娧永m(xù)這種遺風(fēng)妓盲,“寂寞空庭春欲晚杂拨,梨花滿地不開門”,又是一曲閨中怨悯衬;宋代弹沽,詞為艷科,士大夫紛紛效之筋粗,蔚然成風(fēng)策橘,卻寫得含蓄克制,柳永便是此中好手娜亿;明清小說丽已,如蘭陵笑笑生的《金瓶梅》,向來以“實錄”著稱买决,古典的“俗”促脉,憑著雅馴的語言,透露出別樣的韻味策州,這也許是此派小說的閃光之處,曹雪芹的《紅樓夢》對大觀園日常的書寫更是使得這種“世俗”擁有了存在的根基宫仗,生活就是這樣的够挂。張愛玲天然地繼承了這一傳統(tǒng),保留著此種充滿生活意味的世俗寫作藕夫。
她并不像冰心孽糖、丁玲枯冈、蕭紅等人,投入到“革命”當中办悟,寫寫“問題小說”尘奏,或者干脆為前線貢獻自己的一份力,比如丁玲的《韋護》病蛉,蕭紅的《馬伯樂》——這些太過宏大的敘事炫加。她也不同于蘇青,將寫作視為一種“消遣”铺然,順便掙錢俗孝,蘇青在當時可是有名的暢銷書作家呢。張愛玲是“世俗”的魄健,她自有她的“理想”赋铝,或者不能說是“理想”,“生活”二字更為恰切沽瘦。她沒有忘記“世俗生活”革骨,那些女人們不都是在向自己的“世俗生活”靠近么?
從“世俗寫作”的角度來看析恋,張愛玲的此類小說有三個關(guān)鍵詞:惡意良哲、自我、行動绿满。這顯然超出了“世俗寫作”傳統(tǒng)所涵蓋的范圍臂外,張愛玲的高明之處就在此±洌“世俗”隨著時代的發(fā)展不斷吸收新的養(yǎng)分漏健,但那種“庸常”橘霎,至今還在蔫浆,更為讓人驚嘆的是,張愛玲在“庸辰闳”里看到了“傳奇”瓦盛。“在傳奇里尋找普通人外潜,在普通人里尋找傳奇”原环。
《沉香屑 第一爐香》和《金鎖記》寫的是“惡意”〈《沉香屑 第一爐香》中的女中學(xué)生葛薇龍嘱吗,家境貧窮,不得已向生活腐敗的富孀姑母求助滔驾,而被姑母家中的奢華所震撼谒麦,于是她開始迷戀俄讹。姑母利用她來勾引男人,使她慢慢墮落绕德。她不由自主地卷入其中患膛,無法自拔。家境的貧窮冥冥中暗示著她的命運耻蛇。她成為了自己口中的“妓女”踪蹬,出入于風(fēng)月場,獲得虛榮的同時城丧,又常常自嘲延曙。遇到花花公子喬琪之后,以為找到救命稻草亡哄,“要離開這兒枝缔,只能找一個闊人,嫁了她蚊惯≡感叮”嫁一個富人也是當下的一種“潮流”,看來這種傳統(tǒng)歷史悠久截型。葛薇龍只能這樣趴荸,不然讓她去死?
《金鎖記》會讓人咬牙切齒宦焦。出身于小商人家庭的曹七巧加了一個殘疾人发钝。這就是放到現(xiàn)在也讓人覺得匪夷所思。那她為什么要嫁波闹?婆家有錢啊酝豪,就是這么簡單。曹七巧喜歡錢精堕,她不是高尚的人孵淘,一個渴望富貴的小婦人而已。她的代價是沉重的歹篓,愛欲受到最大限度的壓抑瘫证。一方面是財欲的壓迫,另一方面是情欲的落空庄撮,她怎能不分裂背捌?她的所求不就是千千萬萬個女性共同的愿望嗎?卻是這么難洞斯,把她逼成了性格扭曲载萌、行為乖戾的“魔王”母親,破壞兒子婚姻,折磨兒媳致死扭仁,接著又拆散了女兒的愛情。她就是看不得子女幸福厅翔,因為她自己太過悲慘乖坠,她報復(fù),只是因為她接受不了刀闷,因為她守了三十年熊泵,到頭來一場空。理想幻滅后的曹七巧恰好從反面說明“世俗生活”對一個女性的重要意義甸昏。
《半生緣》和《紅玫瑰與白玫瑰》寫的是“自我”顽分。《半生緣》中的顧曼楨有著清晰的未來施蜜,通過自己的努力與世均過上幸福生活卒蘸,但卻被姐姐曼璐毀了。她無法拒絕姐姐的請求翻默,她于心不忍缸沃,姐姐為了這個家付出了一生。她答應(yīng)姐姐嫁給姐夫修械,并生一個孩子來拴住姐夫趾牧。結(jié)果,姐姐與姐夫名存實亡的婚姻是保住了肯污,但曼楨從此注定與幸福無緣翘单。可是她沒有放棄追求自己的幸福蹦渣,屬于她自己的生活哄芜,就像往日憧憬的那樣,回過頭來才發(fā)現(xiàn)剂桥,她從前的愛人世均早已與別人結(jié)婚忠烛。她努力過,堅持過权逗,最后還是失敗了美尸。她沒有忘記吧,無論何時斟薇。
《紅玫瑰與白玫瑰》寫于張愛玲與胡蘭成熱戀之時师坎,透露出一種隱隱的“無奈”,她是不是察覺到什么堪滨?愛情只存在于理想之中胯陋,一碰上生活的瑣碎就敗得一塌糊涂。小說中的“紅玫瑰”王嬌蕊在嫁給士洪之后才發(fā)現(xiàn)真愛是振保,希望與振保結(jié)婚遏乔,振保怕她的名聲影響自己的前途于是隨隨便便娶了“白玫瑰”孟煙鸝义矛。這孟煙鸝說來是個標準的妻子,卻沒有贏得丈夫的憐愛盟萨,最后出軌凉翻。她們倆有著不同的出身,不同的性格捻激,結(jié)局卻很相似制轰,“紅玫瑰”毅然與士洪離婚證明自己“愛過”,而“白玫瑰”孟煙鸝逆來順受胞谭,失去自我垃杖。她們最終都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生活。
《傾城之戀》體現(xiàn)的是“行動”丈屹〉鞣“世俗”不是一堆不痛不癢的概念,如何世俗泉瞻?行動奥雎!她在《關(guān)于傾城之戀的老實話》一文中說:“《傾城之戀》我想還是不壞的袖牙,是一個動聽的而又近人情的故事侧巨。”這里的“近人情”大概就是指戰(zhàn)亂下凡人的世俗生活鞭达。白流蘇和范柳原終究不過是一介凡人司忱,表面上,范柳原似乎高人一等畴蹭,白流蘇肯定落得個“齊大非偶”的結(jié)局坦仍,但在生活面前,又有什么高下之分呢叨襟?“不過是一個自私的男子繁扎,她不過是一個自私的女人。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糊闽,個人主義者是無處容身的梳玫,可是總有地方容得下一對平凡的夫妻∮矣蹋”聽聽“張愛玲”的“吶喊”提澎。結(jié)尾處,來這么一段:“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念链。但是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盼忌,誰知道什么是因积糯,什么是果?誰知道呢谦纱,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看成,一個大都市傾覆了。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服协,成千上萬的人痛苦著绍昂,跟著是驚天動地的大改革……流蘇并不覺得她在歷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點。她只是笑盈盈地站起身來偿荷,將蚊煙香盤踢到桌子底下去∵胪郑”本來是非常簡單的要求跳纳,卻需要一個城市的陷落才能成全。他們用自己的行動換來了“傾城之戀”贪嫂。還好做到了寺庄,還好。
在張愛玲的筆下力崇,諸女性少有團圓的結(jié)局斗塘,《傾城之戀》算是為數(shù)不多的“喜劇”之一。細細一想亮靴,白流蘇和范柳原雖然結(jié)婚了馍盟,但是“愛情”還在嗎?一紙結(jié)婚證能栓得住浪蕩慣了的范柳原嗎茧吊?小說沒有繼續(xù)描寫他們的婚后生活贞岭,但不難想象。現(xiàn)實中搓侄,張胡之戀最后也沒有走到頭瞄桨。世俗的生活就是這樣,充滿著偶然與未知讶踪,浪漫過后剩下的是燃燒過的殘渣芯侥,張愛玲不會不知道的,而她寫的就是女性所經(jīng)歷的(或者說她自己曾經(jīng)歷過)的世俗生活乳讥。張愛玲從來不承認她小說帶有的自傳性質(zhì)柱查,《小團圓》中類似自己經(jīng)歷的情節(jié)她也否認。她只是在掩飾那種徹骨的“悲涼”吧雏婶。
要是你把目光轉(zhuǎn)移到當代的一些女性作家身上物赶,你就會發(fā)現(xiàn),這種世俗的“悲涼”銷聲匿跡留晚。學(xué)者們以為“女性寫作”就是女性以“身體”反抗男權(quán)話語的方式(這起碼是一種普遍的看法)酵紫,但張愛玲所表現(xiàn)出來的“女性寫作”立場卻是生活本身告嘲,確切地說,是女性生活本身奖地,要知道橄唬,女性不僅僅只有“身體”,還有具體的生活参歹。
王安憶的《長恨歌》顯然受到了張愛玲的影響仰楚,但它更多地關(guān)注“上海”這一形象犬庇,它承載的歷史僧界,王琦瑤只是一種進入的媒介,她“死于非命”的結(jié)局正說明此點臭挽。她被歷史推上了舞臺捂襟,當歷史的大潮將舞臺淹沒,她也就完成了他的使命欢峰。她不是被“世俗生活”消磨的葬荷,她獻身于宏大的歷史框架。
遲子建的《額爾古納河右岸》也可列入“女性寫作”的范疇纽帖,小說以最后一位酋長女人的口吻宠漩,講述一個弱小民族的抗爭故事,這里的“女人”只是一個講述者懊直,是整個民族命運的見證者扒吁,她是一個“符號”,象征著“英雄”吹截,遲子建說:“她們對蒼茫大地和人類充滿了悲憫之情瘦陈,她們蒼涼的生命觀,從容鎮(zhèn)定的目光波俄,不畏死亡的氣節(jié)深深感動著我晨逝。”
還有另一種思路懦铺,便是學(xué)者們口中的“身體寫作”或“私密寫作”捉貌,代表人物是陳染和林白,她們憑著自己的身體(先天的優(yōu)勢)冬念,講述了她們自己獨特的故事趁窃,很多時候,拋開女性感性的言語之外急前,就只留下身體了醒陆。比如陳染的《私人生活》,基本上就是一部女性成長史裆针,不過刨摩,它只可能是陳染自己的“成長史”(或自己虛構(gòu)的)寺晌,這種成長來自于對女性身體的探索。林白的《一個人的戰(zhàn)爭》從“撫摸自己”開始澡刹,奠定了整部小說的私密性呻征。這樣的寫作道路,偏向了“個人”而與“世界”產(chǎn)生隔閡罢浇。所謂“世俗”陆赋,必定要與世界相關(guān),它是綜合的嚷闭,是“日吃艿海”的。海德格爾所言“存在于世界中”在此可借以說清“世俗”胞锰≌笞樱“女性寫作”拋棄了女性世俗生活,那么只余下一具空殼了胜蛉。
新世紀以后,諸如棉棉色乾、衛(wèi)慧誊册、安妮寶貝、安意如等暖璧,她們的寫作有一個總體的傾向——“感覺派”案怯,可謂新時期的“感覺派”,棉棉的《糖》和衛(wèi)慧的《上海寶貝》表現(xiàn)出“肉感”和“快感”澎办,安妮寶貝的《告別薇安》和《安意如》的《當時只道是尋吵凹睿》以“抒情”見長,是關(guān)注“感情”的代表作局蚀。但這種“感覺”很容易耗盡麦锯,近幾年這批作家也相繼沉寂,足以說明這種先天的局限琅绅。
退一步說扶欣,不只女性作家如此,就連男性作家也鮮有關(guān)注“世俗”的千扶。試問料祠,當下還有張愛玲這種自古代而來的“世俗寫作”嗎?所謂“新寫實主義”澎羞?那種試圖還原“毛茸茸”生活的寫作方向髓绽?這種“新寫實主義”看似是反抗舊的“寫實主義”(比如中國古代的寫實傳統(tǒng))而應(yīng)運而生的,實則并未超越舊有傳統(tǒng)的藩籬妆绞,甚至陷入了狹隘的瑣碎顺呕,大大限制了小說的延伸空間枫攀,形式上雖然取得了學(xué)者們的贊揚,“內(nèi)在氣質(zhì)”上卻輸了境界塘匣。一個窘境擺在作家們面前:他們深深受了張愛玲這種世俗寫作的影響脓豪,比如上面說到的王安憶,還有很多男性作家忌卤,包括蘇童扫夜、葉兆言以及臺灣作家白先勇。起初驰徊,他們也許小心翼翼地模仿過張愛玲笤闯,但越到后來他們的那種“逃避”就越占上風(fēng),于是棍厂,他們離張愛玲就越來越遠了颗味。哈佛大學(xué)的王德威喊出“誰怕張愛玲”的豪言壯語,確實鼓舞人心牺弹,可縱觀這些作家的創(chuàng)作浦马,他們不僅丟失了那種“世俗”,也將“自我”拋棄了张漂,落空是顯而易見的晶默。如果說,老一輩作家還算幸運的話,那么,當下的年輕作家如何呢热某?他們是不是已經(jīng)忘了張愛玲特铝,忘了這世間還有“世俗”。有人說,張愛玲最好的作品都完成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以前,這樣說來,已經(jīng)過去六十多個年頭了蝴悉。這六十年恰好是文學(xué)發(fā)展的新階段,各流派你方唱罷我登場躯喇,到底還是遺忘了這種“世俗”辫封。青年作家有的懷念著逐漸消失的“故鄉(xiāng)”,山山水水廉丽、遠親近鄰倦微,有的迷上都市的愛恨情仇,有的耽于純粹的幻想正压,有的則拾起“先鋒”的武器預(yù)備大殺四方……
張愛玲為她的作品覆上了一層世俗的底色欣福,后來,她居然學(xué)會自己買菜了焦履,看來她終究還是明白世俗對于現(xiàn)實生活的重要性拓劝,并不是單單停留在口頭上雏逾,即使在明眼人那里,此類努力難免微不足道郑临。這是“存在于世界中”的寫作栖博,不斷提醒人們,在一切色彩當中厢洞,唯有“世俗生活”才是原調(diào)仇让,才能綻放恒久的光輝,“世俗寫作”的傳統(tǒng)并沒有失去生機躺翻,而這也許是以上作家突破局限的“入口”丧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