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的湘西散文系列,代表了其散文創(chuàng)作的最高成就备埃。它不僅為人們展現了湘西的山光水色姓惑、風土人情褐奴,而且也包含著作者對人生與民族的思索。這其中的《從文自傳》于毙,是作者在離開湘西之前個人20年生命歷程的自我敘述敦冬,同時也是對湘西從自然環(huán)境到人文環(huán)境的描畫。在許多人將注意力集中在對后者研究的同時唯沮,或多或少地忽視了對前者的思考脖旱。《從文自傳》中的沈從文介蛉,作為個體生命萌庆,在20年的生命體驗中,從自在的個人生活走向了一條自覺币旧、自醒的人生道路践险。使他完成這一過程的,是“一部大書”和“多部小書”的共同作用吹菱。
最初的沈從文巍虫,不懂得什么是人生,不知道什么是戰(zhàn)爭鳍刷,是一個喜愛接近自然的頑童占遥。他想方設法接近外面的一切事物:捉魚、放風箏输瓜,聽黃鸝叫瓦胎,摘各種樹上的果實,抓蟋蟀尤揣,斗蟋蟀……甚至“有時逃學又只是到山上去偷人家園地里的李子枇杷搔啊,主人拿著長長的竹竿子大罵著追來時,就飛奔而逃芹缔,逃到遠處一面吃那個贓物坯癣,一面還唱山歌氣那主人”(《我讀一本小書同時又讀一本大書》)瓶盛。
這樣的生活讓他感到樂趣無窮最欠。在六七歲的沈從文看來,學校外面的各種新鮮事物遠比整日誦讀《詩經》《尚書》《幼學瓊林》這些古籍更能吸引他的心靈惩猫,而他也意識到自己的心在為著那些新鮮聲音芝硬、新鮮顏色、新鮮氣味而跳動轧房。有了多次的逃學經歷拌阴,接觸到了新鮮事物,學校對他而言便失去了興味奶镶。即使有父親的嚴厲恐嚇迟赃,也仍不為之而動陪拘。仍舊“什么事皆只好用耳朵去聽,眼睛去看纤壁,直到看無可看聽無可聽時”(《我讀一本小書同時又讀一本大書》)左刽,才想到回家。
沈從文的這種自在的生活狀態(tài)酌媒,不是偶然的個體行為所形成的欠痴,而是受著湘西共有文化潛移默化的影響。只是在個人身上顯得尤為突出秒咨。至此喇辽,就不能不說湘西的文化特色。湘西可算一個較封閉的地區(qū)雨席,受外界影響較小菩咨。人民多是一種原始性的生活和思維方式。滿清對苗民的鎮(zhèn)壓舅世,使得當地人民為反抗壓迫而團結起來旦委,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親密且不受拘束,形成了剛直的民性和純樸的民風雏亚。最重要的是原始的人民大多沒有受到正規(guī)教育缨硝,因而其思維不受拘束和局限,且更注重感性事物和感官體驗罢低,所以從行為到精神皆注重一種原生態(tài)的發(fā)展模式查辩,更接近自然,崇尚自然网持,在人與自然中產生一種和諧宜岛,因而自在無為的思想已蘊于湘西民眾之中。具體到沈從文個人功舀,從一出生便浸在這種文化環(huán)境中萍倡,接受和被滲入這種思想是必然的。
在體現這種共性的同時辟汰,不可否認列敲,沈從文又揮灑著自己的個性——愛自由。他對自由追求的程度可從下面一段文字感受到:“我一面被處罰跪在房中的一隅帖汞,一面便記得各種事情戴而,想象恰如生了一對翅膀,憑經驗飛到各樣動人事物上去翩蘸∷猓”(《我讀一本小書同時又讀一本大書》)。個人對自由的向往,使得沈從文忘記了受罰的痛苦扶踊,即使身體被束縛在一隅泄鹏,內心也要感受各樣事物,不放過想象的機會秧耗。為了得到自由命满,他所關心的只是如何逃學,甚至連家人的愛護都變?yōu)橐环N牽制绣版,不受拘束成為最大的快樂胶台。在離開親人后,“那么歡喜看一切新奇東西杂抽,聽一切新奇聲響诈唬,且那么渴慕自由,所以初初離開本鄉(xiāng)時缩麸,深覺得無量快樂”(《辰州》)铸磅。
因此,可以說崇尚自然的湘西文化和向往自由的特性成就了沈從文這個為感受自然而逃學記錄最高的頑童杭朱。
沈從文不是一個頑劣或為玩而玩的人阅仔。童年的他在玩中散發(fā)出個人早期的感情和性格特征,即愛美之心和求知之心弧械。
在一個頑童的內心后面八酒,隱藏著一顆熱愛來自自然和生命之美的心。首先是愛有聲刃唐、有色羞迷、有味的自然。聽“蝙蝠的聲音画饥,一只黃牛當屠戶把刀剸進它喉中時嘆息的聲音衔瓮,藏在田塍土穴中大黃喉蛇的鳴聲,黑暗中魚在水面撥剌的微聲”(《我讀一本小書同時又讀一本大書》)抖甘,甚至還有蟋蟀的聲音热鞍,搖鈴鐺賣煤油的聲音,看巴掌大的活鯉魚在網中蹦跳衔彻,糜碎了的尸體薇宠,看那些木工手藝人新雕的佛像貼了多少金,看各樣水碾水碓米奸,各形式水車昼接,聞“死蛇的氣味爽篷,腐草的氣味悴晰,屠戶身上的氣味,燒碗處土窯被雨以后放出的氣味”(《我讀一本小書同時又讀一本大書》),嘗刺莓的味道铡溪,沿路的桃李漂辐,黃泥里的紅蘿卜,野櫻桃棕硫,枇杷髓涯,茶莓……這所有的一切,不僅給沈從文各種感官的享受哈扮,同時也讓他體驗到自然萬物的生生不息纬纪,發(fā)現了自然的和諧美。若他沒有感受美的心靈滑肉,那么一切對于他而言都會變得陌生包各,他的各種感官也在美的面前失去功能。然而在離開湘西十年后所創(chuàng)作的這部作品靶庙,將一切他所接觸過的事物逐一展現出來问畅,可見這些美的事物和這種美的感受已在他心靈上留有深深的烙印。
然后是對展現人性之美的湘西人的熱愛六荒。湘西人有著強盛的生命力护姆、灑脫的生命形態(tài)和執(zhí)著的生命追求。對此掏击,沈從文給予了充分的尊重卵皂,甚至受其影響⊙馔ぃ《從文自傳》中描畫有不同性格的人與他們各異的行為人生渐裂,但這些人卻共同擁有一種灑脫的人生態(tài)度。預備兵技術班里的教官钠惩,是個杠桿技術極好的人柒凉,給沈從文的印象也十分好。他“不管作什么總去作篓跛,不太關心成敗得失”的人生態(tài)度膝捞,就是在跟這位教官的訓練中形成的。同時背井離鄉(xiāng)愧沟,隨軍到辰州蔬咬,卻在“墻壁各處是膏藥,地下各處是瓦片同亂草沐寺,草中留下成堆黑色的干糞便”(《辰州》)這種環(huán)境下林艘,在異常快樂中打掃收拾混坞,毫不在乎所見的一切臟污狐援,只顧享受著初來乍到的新鮮感钢坦。
在懷化鎮(zhèn),拉風箱打鐵的小工人是多么勇敢又快樂地工作著啥酱,不關心勞動的苦累爹凹;抑或在寒冷的十一月下溪里泅一陣水,不在乎嚴寒凍骨甚至個人生命镶殷。他們?yōu)榭鞓范钪探矗瑳]有太多的利害考慮。這種灑脫绘趋,不受外在事物束縛颤陶,只看重個人的情感體驗。
沈從文欣賞這自然流露的人性美陷遮,贊嘆他們指郁,并且受他們的“輻射”,形成了“把錢花光后仍然有說有笑拷呆,躺在溫暖軟和的棉軍服上面闲坎,說粗野的故事,喝寒冷的北風茬斧,讓船兒慢慢拉去”(《船上》)的灑脫態(tài)度腰懂。“憑著一種無掛無礙到處為生的感情项秉,接近了自然的秘密绣溜。”(《保靖》)在四川娄蔼,同沈從文住處相鄰的那個大王怖喻,對天妹的不顧生死的追求,以及被殺前的從容岁诉,都體現湘西人對生命毫不掩飾锚沸、毫不怯懦的追求和敢作敢為的坦蕩胸懷。沈從文對此的熱愛涕癣,轉化為他以后筆下湘西人勇敢哗蜈、豪爽、慷慨的人物性格坠韩。
同時距潘,沈從文還擁有一顆旺盛的求知心,這也是他從自在走向自醒的重要條件只搁。沈從文求得的知識源自用人事寫成的大書和用文字寫成的小書音比,并且主要是“小書—大書—小書”的變化過程。他的早起教育由富于膽氣與常識的母親承擔氢惋《呆妫“我的教育得于母親的不少稽犁,她告我認字,告我認識藥名菱农,告我思考和決斷——做男子極不可少的思考以后的決斷∈凉溃”(《我的家庭》)他從六歲進入私塾循未,雖然興趣不在《論語》等書本上,但記憶力極好的沈從文卻對書上的背誦能一字不漏地背出來秫舌。
此后更多的知識則來源于那本大書的妖。在逃學中,他學會了爬樹足陨、釣魚嫂粟、捕捉蚱蜢、分別蚱蜢墨缘、泅水星虹、練習沉入水底的耐久力,以及在社會中懂得了“人”的事情镊讼】碛浚“這點富于人性的姿態(tài),我當時就很能欣賞它蝶棋,注意到這些時卸亮,始終沒有丑惡的感覺⊥嫒梗”(《懷化鎮(zhèn)》)在同文秘書談話時兼贸,得到火車,輪船吃溅,魚雷艇等新奇事物的知識溶诞;又從姨夫那兒了解了“宋元哲學”“大乘”“進化論”等。
此后在軍中决侈,沈從文或受他人鼓勵很澄,或是自覺接觸了許許多多的書本知識。從姓文秘書那兒讀到了《辭源》颜及,同別人一起訂《申報》看甩苛,又得到了機會去接觸宋明清的舊畫,銅器與古瓷俏站,并閱讀《四部叢刊》《西清古鑒》等書讯蒲。在調進報館后,又在印刷工頭的影響下肄扎,翻看《新潮》《改造》等具有先進思想的雜志墨林,了解到白話文以及五四新思想赁酝。對于書本知識,沈從文已由被動接受轉變?yōu)橹鲃咏咏竦取S蓮娏业淖非竽潜敬髸街鲃荧@得小書上的知識酌呆,沈從文有了要了解新世界的欲望。也正是這種求知之心搔耕,成為促使他離開湘西的因素之一隙袁。
《從文自傳》中的沈從文是一個理想上樂觀但現實中悲觀的結合體。
沈從文的思想中存有一塊樂觀向上的精神園地弃榨。凡事不考慮得失菩收,不注重成敗,甚至有種“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氣魄鲸睛,都可以體現這一點娜饵。自然,這仍和滲透到他骨髓中的湘西特有的人生態(tài)度和開放的家庭教育有密切聯系官辈。
但當這一樂觀遇到諸多殘酷的現實景象時箱舞,沈從文也逐漸形成了一種憂郁和悲觀情緒∪冢“我感覺到我是寂寞的褐缠。”(《女難》)之所以有這樣的感覺风瘦,是和他個人的經歷和所面對的現實有關队魏。
首先,沈從文有種“自卑情節(jié)”万搔。曾得到滿清提督銜胡桨、先后做過云南昭通鎮(zhèn)守使、貴州總督的祖父留有一份光榮和一份產業(yè)瞬雹,父親生來就有將軍的風儀昧谊,后人多以軍人家世而驕傲。外祖父是本地最早的貢生酗捌,母親機警呢诬,舅父是有新頭腦的人。這樣的家庭環(huán)境是沈從文心中有一種優(yōu)越自足的感覺胖缤。但由于父親的刺袁失敗尚镰,逃亡他處,家中破產了哪廓。沈從文也漸漸失去了優(yōu)越感狗唉,并不得不在外謀生。
在悲己的同時涡真,他也為所看到的殺人場面而悲分俯。他所見的殺人數目非常的多:在鳳凰縣革命失敗后肾筐,“每天必殺一百左右,每次殺五十個人時缸剪,行刑兵士還只是二十個人”吗铐。“河灘的尸首總常常躺下四五百”(《辛亥革命的一課》)杏节;在清鄉(xiāng)唬渗,民三左右殺了兩千,民五時殺了三千拢锹,沈從文所在的軍隊又殺了兩千谣妻;在懷化鎮(zhèn)萄喳,又眼開殺過七百人卒稳。殺人的過程也非常草率:有的人只是捉來問問就胡亂殺了,有的就馬馬虎虎宣布一下罪狀殺掉他巨。對于殺人充坑,太多人是為了看熱鬧,而對于殺人的人染突,殺人則成為茶余酒后的談笑主題捻爷。對此,沈從文的評價是“看到許多所謂人類做出的蠢事”(《懷化鎮(zhèn)》)份企。而在其內心深處也榄,卻有著說不出的憂傷和悲憤。他所熱愛的湘西人在擁有灑脫的一面時司志,也具備了一種麻木甜紫。對這些人他多少有“悲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情緒骂远。從悲己到悲他人囚霸、悲現實,沈從文不自覺地將自己那份樂觀隱藏于心激才。
借助于由自然和人事寫成的大書和充滿傳統知識與時代思想的眾多小書拓型,沈從文由頑童走向了成熟,由生命的自在走向了自我覺醒瘸恼。這便是《從文自傳》中一個鳳凰之子20年的成長過程劣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