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弱勢群體稍刀,就是有些話沒有說出來的人敞曹。就是因為這些話沒有說出來综膀,所以很多人以為他們不存在或者很遙遠。
——王小波《沉默的大多數(shù)》
中國當代思潮的流行和轉移橄登,常常是緣于一些專家學者對西方各種時髦學說的宣揚。與二十多年前無書可讀的情形相比谣妻,時下的知識多得目不暇接卒稳,而且轉瞬就已過時,令人感到知識的不能承受之重减江。
知識一旦成為信息捻爷,就如同自然山水變成了旅游景點,看到的不再是風景也榄,而是絡繹于途的游人和垃圾。
因此現(xiàn)在出了一個王小波甜紫,沉靜地守著某種知識并把它作為自己的信念而不是資本,這使人們趨時的心感到某種清新钉鸯。
王小波的力量在于他擁有一個常識的立場邮辽。
▌關注現(xiàn)實生活本身,直接洞悉事物的真實
淵博的學者指出他的思想來自英國式的自由主義岩睁,這也許是對的揣云,但他的文字更像是表達了某些常識,而不是某種主義刘莹。
在本質上他不是個詩人而是小說家焚刚,這可以從他不唱高調,比如不喜歡崇高或激情之類中發(fā)現(xiàn)抢肛。
他關注的是現(xiàn)實生活本身,對于時下的一些理論和主張熬芜,他都把它納人常識的范疇中來觀察福稳,這使得他的隨筆具有種簡潔明白的效果。
所謂常識曼库,不過就是明白日常事理的能力略板,順任自然和習俗,大至民族歷史种玛,小至個人經(jīng)歷瓤檐,都可以拿來作思想的參照。
人類精神的成長祭示,其實是很緩慢的谴古,根本的東西就那么一些,例如蘇格拉底掰担、耶穌带饱、釋迦牟尼、孔子勺疼、老子等等≈绰現(xiàn)代人弄出許多博大精深的學說,實質上并沒有給人類精神增加什么新的含量耕肩。
何況先哲的言論原本也都是出自常識猿诸,只是后來由于文化的積淀,它們才變成了知識權威梳虽。
所以面對復雜的世界窜觉,各種各樣的學說,往往倒是平常的心智來得可靠禀挫。
王小波喜歡在書中敘述許多個人故事语婴,就因為倘若離開了尋常經(jīng)驗和常識的描述,任何學說都可能成為謊言砰左。
服從常識往往能使人通情達理缠导,因為它總是直接洞悉事物的真實。魯迅先生說過:“世間許多事僻造,只消常識,便得了然举瑰∈呙”
▲ 魯迅
常識是我們了解世界的一種直接的方式旧巾,其精髓在于自然,而一個不能靠常識作出判斷的人坎怪,通俗的說法是沒頭腦廓握。
在王小波眼里嘁酿,他的姥姥是個有頭腦的人男应,她在“大躍進”時期不相信一畝地會產三十萬斤糧食,因為這不符合常識游桩。
尤其她還是一個普通人耐朴,面臨沒有飯吃的問題,因此她的常識中還包含著利害的成分铐刘,而懂得利害關系的人往往懂得事理蜒滩,已經(jīng)沒有飯吃還說形勢大好,就不是承認事理捡遍,而是順從思想竹握。
其實常識正是思想的底子,王小波明白這一點谓传,對于應不應該搶救被洪水沖走的國家財產芹关,他認為首先應問問值不值得,撈木頭尚稱合理诗祸,撈稻草就太過分轴总,這是通情達理,也是真實不欺功偿。
服從常識還意味著使用簡潔明白的話語往堡,讓思想的表達舉重若輕共耍。
樸素的語言也能說出真理征堪,而且說得更好关拒。
這方面庸娱,古今中外那些偉大的思想家、文學家為我們樹立了典范归露,他們的文章總是明白易曉斤儿,與人溝通。
如果一個明白的道理疆液,卻非要表達得很復雜陕贮,做出很有學識很有思想的樣子,其結果往往是顯得舉輕若重掉缺。
▲ 大躍進時期
王小波曾談到一個生產隊長眶明,在常識領域中他十分聰明筐高,而且有趣,但他偏想要有思想犬辰,說點“wg”時代的時髦話語冰单,
結果很鬧了些笑話。那個隊長恰恰忘記了涵卵,一句蘊含著生活經(jīng)驗的話語也許比任何迷人的理論都更有價值。
我們曾生活在一個失去常識的年代典鸡,“wg”后的撥亂反正就是全民對常識的恢復坏晦,比如“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比如小崗村村民的大包干球碉,其實全都是常識仓蛆。
后代的人將不會明白,這樣的言行當初竟然能使全民激動不已豆拨,他們更不會明白能庆,為了這些常識中國人曾付出了幾十年的苦難代價。
我們的社會不缺乏理論拾积,缺乏的是常識丰涉,像王小波姥姥那樣的常識。在生活中肛度,任何偉大的思想并不比一位老農的看法對人們更有益投慈。
如最近的報紙所透露的伪煤,50年代末的科學家們還曾奉最高指示,開展“糧食多了怎么辦”的科研課題抱既,要將吃不完的糧食轉化成有機化工原料,而當時的狀況早已是哀鴻遍野了蚀之。
在任何時候這都是中國知識分子的恥辱:多年來我們就是這樣習慣于尋求一個關于世界的普遍性理論足删,用某種思想或主義來對現(xiàn)實進行解釋而不管生活本身是不是這樣。
這里奉行的是格勒定律:如果事實和理論不一致讶泰,這事實就必須被抹去拂到。
▌密涅瓦的貓頭鷹劃破夜空谆焊,****王小波的常識是一種反思的“常識”
造成20世紀災難的這種思維定勢今天仍在延續(xù)浦夷,看不出有多少改變。許多人不明事理罐孝,卻喜歡高談思想肥缔,談學說。
比如二十幾年前的知青上山下鄉(xiāng)對個人對國家都是悲劇改艇,一代人的讀書坟岔、工作和婚姻都被耽擱了社付,如今他們中大多數(shù)人又面臨著下崗,承受著家庭生活的重負鸥咖。但有些人卻以一種精神被虐狂的理宣稱“青春無悔”啼辣。據(jù)說這就是生活的辯證法。
然而悲伶,什么時候黃土高原變成了鮮花盛開的原野?無望的生活變成了田園牧歌钠绍?辯證的理論怎么可以如此侮辱人們痛苦的經(jīng)歷花沉?
▲ 知青上山下鄉(xiāng)
但許多人不能明白碱屁,很多事并不需要高深的理論,只要讓判斷停留在常識中就行了赵誓,如果不具備真誠與思考的素質柿赊,追求理論的結果往往會敗壞人們的正常理解力。
思想出于持續(xù)的恐懼诡蜓,這是20世紀人類經(jīng)驗的核心胰挑。
在王小波的思想背景中總有著過去年代的威脅。他說豺谈,知識分子最怕生活在不理智的時代贡这。他對事物的理解,大多也是源于那個年代团南,告訴人們不要相信什么炼彪,而不是像有些人辐马,總喜歡叫人們相信什么,所以他的常識是一種“反思的常識”。
他所反對的都是過去幾十年的東西冗疮,以及從過去延續(xù)下來的那部分現(xiàn)在萄唇。對于人文知識分子所反對的物欲橫流,他并不特別關注术幔,他關注的是過去年代幽靈的復活另萤,那些試圖改造人們思想的傾向,還有信仰的濫用诅挑,比如90年代中期的“重建精神家園”四敞、反對“西方文化霸權”等等。
▲ 在美國時的王小波
的確拔妥,與過去的“突出政治”、“反帝反修”相比没龙,當代的精神迷戀實難說取得了多少歷史進步铺厨。
而在經(jīng)歷了幾十年的思想改造后,仍然有人對全民的一統(tǒng)世界觀感興趣硬纤,這恰好說明解滓,只要過去的許多事情沒有說清楚,沒有得出一個常識性的結論咬摇,任何歷史就都是當代史。
這似乎是80年代啟蒙的主題煞躬,其實正是當代中國的基本問題肛鹏。每個時代每個民族的人都會有他們自己的基本問題,不應該越過這個基本問題去探討理論恩沛,否則就是對著風車揮舞旗幟在扰。
非洲饑民、前南地區(qū)雷客、高加索當然是人類的悲劽⒅椤;西方社會物質主義的危機我們也從小就被告知搅裙,但這些都不是屬于相同社會的同一層次的問題皱卓,人們無法對某一遙遠地方發(fā)生的事保持恒久的關心,這是人的能力所限部逮。
且不說在這個方面娜汁,我們對西方社會的缺乏常識(如認為他們不重視家庭生活)——如西方知識分子曾經(jīng)對我們的看法缺乏常識一樣(如有的西方學者就曾把我們的自我批評看成是一個美好社會純潔心靈的體現(xiàn)),但西方知識分子畢竟是出于對自身境遇的反抗兄朋,可我們則是為了什么掐禁?
說到底,我們自己面臨的問題才更加迫切仗处,倒是這些問題值得我們思考己英。然而撑蚌,在每天大量制造的文字中删铃,我們卻絕口不提那些真正的問題好唯,以及問題的真正原因火欧。**這些問題锡搜,即使沒有知識分子的公共領域的寫作竹海,也早已是人們私下談論的常識了般又。
▲ 南非著名作家納丁·戈迪默 獲得1991年諾貝爾文學獎
當代中國知識分子缺乏南非作家戈迪默所說的那種“基本姿態(tài)”彼绷,即真實面對自己生存的境遇,并用最簡潔明了的語言將它傳達出來茴迁。**
在這種情況下寄悯,對終極目的的關懷掩蓋不住他們對基本問題的逃避。
人們目力所及往往是形式大于內容的文章堕义,操著同一種言說方式猜旬,例如結構主義、解構主義倦卖、后現(xiàn)代主義洒擦、后殖民主義及一大堆時髦空洞的詞語荒誕、焦慮怕膛、優(yōu)患熟嫩、顛覆、建構褐捻、預設等等掸茅。90年代以來,這似乎已成為一種新的報刊文章腔柠逞,人們爭先恐后地奔向那些二三流中外教授學者制造的各種理論流派昧狮,滿心以為那些貌似高深的概念中包含了比千百年的常識更多的真理。
這種現(xiàn)象可以稱作一種“大詞崇拜”板壮,拼命轉弄著概念的魔方逗鸣,可就是不通情達理,與現(xiàn)實相去甚遠绰精。讀這樣的文章撒璧,你會覺得它們全都是在舉輕若重,就像王小波喜歡引用的那則拉封丹寓言所說笨使,大山臨盆沪悲,天崩地裂,生出的是一只耗子阱表。
把它們全部加起來殿如,也抵不上18世紀孟德斯鳩論亞洲的句話:“在那個地方的一切歷史里贡珊,是連一段表現(xiàn)自由精神的記錄都不可能找到的∩婺伲”
▲ 孟德斯鳩積
久會成習门岔,從本世紀初到現(xiàn)在,中國知識分子對西方思想和方法的學習烤送,好像就只學會了“人類的眼光”寒随,卻沒有學會多少常識的眼光。
而一個民族正是靠著常識生活過來的帮坚。魯迅先生30年代在上海妻往,早就說過這樣的話:
“我們常將眼光收得極近,只在自身试和;或者放得極遠讯泣,到北極,或到天外阅悍,而這兩者之間的一圈可是絕不注意的好渠。”
當代文化思想界的熱鬧背后节视,其實是荒蕪拳锚,從寫身邊瑣事的散文到談論各種思想的學術隨筆,正是魯迅所說的“身邊”和“天邊”的文字寻行。這樣的枝頭上顯然是結不出任何果子的霍掺,只有那些注意“兩者之間的一圈”的人,才有可能接近真理的地界拌蜘。
一般來說杆烁,常識或經(jīng)驗的東西被認為表現(xiàn)了心靈的局限,不能達到深刻的境界拦坠,但幾十年來更沉重的教訓卻是连躏,做一個有思想的人不易剩岳,而承認眼見的事實贞滨,做一個明白人則更難。
直接的經(jīng)驗常識往往可以戳穿謊言拍棕,照亮被思想蒙蔽的心靈晓铆。
1975年夏天,我在川東一個縣城實習绰播,那時候正在開展對資產階級法權的批判骄噪,廣播里終日宣傳著革命的大好形勢,對現(xiàn)狀我雖不十分認真蠢箩,但也談不上懷疑链蕊,出于多年來思想培養(yǎng)的潛在影響事甜,我完全可以自我安慰,也許每天看到的現(xiàn)象并不是本質和主流滔韵。
相比之下逻谦,我當時倒是更喜歡跟朋友討論那些世界大事。
我們的政治老師平時是個風趣的人陪蜻,有天晚上我們去郊外散步邦马,經(jīng)過一處破敗的農舍,看見幾個筋骨畢現(xiàn)的老人躺在門板上納涼宴卖,像牲口一樣喘息滋将,那個政治老師忽然冒出一句:“苦難深重的中國人哪!”
說完他就沉默了症昏。
這句話當時對我的震動是難以形容的随闽,它不過道出了一個眾所周知的事實,卻改變了我對整個社會的看法齿兔。也就是說橱脸,我從此學會了常識的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