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在書店里韭畸,法國文學(xué)的書架上看到米蘭.昆德拉的書,《生活在別處》蔓搞,《慶祝無意義》胰丁,《被背叛的遺囑》、《身份》和《帷幕》喂分。才終于對這件事有了實感:這個捷克人锦庸,這個曾經(jīng)因政治因素流亡法國,現(xiàn)在卻自愿留在巴黎的著名作家蒲祈,可能真的不會回他的故鄉(xiāng)了甘萧。
所有的愛情都算不上深刻
1975年萝嘁,米蘭.昆德拉離開他深愛著的政治審查越來越嚴苛的捷克,旅居于巴黎扬卷,到如今已經(jīng)41個年頭牙言,對于這個87歲的老頭兒來說,這已將近人生時間的一半怪得。這40多年的時光咱枉,足以把他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法國人,不再去回想那個糾纏過無數(shù)時光的已經(jīng)成為過去時的祖國汇恤。1990年的《不朽》是他最后一部用捷克語寫成的作品,在這之前很久他就開始嘗試用法語創(chuàng)作因谎,2013年出版的最新作品《慶祝無意義》甚至嘗試用意大利文來寫。然而财岔,他最被中國讀者所銘記在心的,可能還是那些有關(guān)捷克匠璧,有關(guān)布拉格的文字,更確切的說夷恍,是那部1984年出版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
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酿雪,在讀《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以前,我以為這是一部愛情小說指黎,甚至在讀過很久之后也不能確定,其中的愛情故事在全書中到底有著怎樣的分量醋安。托馬斯與特蕾莎的故事是那么的光怪陸離卻又合情合理杂彭。從一開始的一夜情,到跨國的糾纏吓揪,無理取鬧亲怠,不甘心的廝守,再到最后一同死在安靜鄉(xiāng)下的一場車禍中柠辞,兩個人葬在一起赁炎,仿佛是對這場曠日持久的畸戀的一種跨越時間的回答:任何愛情,無論有過怎樣的糾纏與離合,怎樣的背叛與誤解徙垫,怎樣的出爾反爾與猜忌焦慮,在經(jīng)歷過幾十年的時間之后放棒,在一切都歸于平靜之后姻报,都顯得莊嚴,偉大间螟,溫婉吴旋,情深意切,值得歌頌厢破。
然而荣瑟,愛情從不深刻。
沒有一場愛情是深刻的摩泪。愛情本質(zhì)不過是一種浮夸的情緒,使愛情顯得深刻的见坑,一直都是那綿亙的時間與廣袤的背景下降落于人生的那一絲絲苦難嚷掠。那種與時代的厚重相比,無比輕盈的荞驴,卻又無法承受的苦難不皆。這種苦難以不同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可能是幾十年間等待的一封情書熊楼,可能是突然爆發(fā)的一場戰(zhàn)爭霹娄,可能是無法預(yù)計的一次死亡,也可能是蔓延開來的一場霍亂鲫骗。是的犬耻,這些苦難都無比輕盈,輕輕松松隨時間逝去挎峦,留下寥寥數(shù)筆香追,或者不留一點痕跡。在時代的巨大脈搏中坦胶,在世界的巨大冰山之下透典,任何人的苦難都被輕易的刻上了烙印,一模一樣顿苇,不足掛齒。
對于昆德拉與他筆下托馬斯來說凑队,這一時代的苦難象征是1968年碾壓進布拉格的蘇軍坦克漩氨,是那場終止了“布拉格之春”的無聲戰(zhàn)爭叫惊,是隨之而來的在異國他鄉(xiāng)的漂泊,是一種叫做“流亡”群體記憶抡草。
“流亡是東歐作家的技術(shù)活”
1967年康震,在捷克斯洛伐克第四屆作家代表大會上腿短,身為共產(chǎn)黨員的米蘭.昆德拉第一個發(fā)言答姥,講到自由谚咬,講到斯大林主義的虛偽择卦;另一位黨員作家瓦楚利克則說出了那句將會成為口號的名言:
政府倒下去,公民就重新站起來祈噪。反之尚辑,在政府長期站立的地方杠茬,公民就倒下去。
是的宁赤,同寫出了著名的《動物莊園》與《1984》的英國作家喬治.奧威爾和寫出了《癌癥樓》與《古拉格群島》的俄羅斯作家索爾仁尼琴一樣决左,米蘭.昆德拉也曾是一名虔誠的共產(chǎn)黨員佛猛。而他也和奧威爾與索爾仁尼琴一樣,有著理想主義的氣質(zhì)與冷靜的洞察力强衡,對一切集權(quán)的苗頭有著超常的敏感與警戒。
以那次大會為契機缩搅,1968年1月5日召開的捷共中央委員會全會上触幼,親民主的杜布切克成了新的捷共第一書記,也正是這個之后獲得了代表人權(quán)與自由的薩哈羅夫獎的捷克新領(lǐng)袖堂鲤,提出了“帶有人性面孔的社會主義”的主張瘟栖。由此半哟,捷克爆發(fā)了“布拉格之春”签餐,燃起了一場反對集權(quán)的民主運動氯檐。然而冠摄,手無寸鐵的理想主義者與悲天憫人的作家聯(lián)盟是無法與強悍的武力抗爭的,尤其當他們面對的是異常強大的蘇聯(lián)時拇颅。察覺到捷克的自由騷動的蘇聯(lián)樟插,僅僅在半年之后黄锤,就將坦克開進了布拉格的街頭,武力占領(lǐng)了捷克斯洛伐克副编。
這一占領(lǐng)痹届,就是21年队腐。
這次軍事入侵事件導(dǎo)致了大約10萬人的難民潮柴淘,《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秘通,托馬斯本已經(jīng)帶著特蕾莎離開布拉格,在瑞士蘇黎世謀求了一份生計第股,卻在特蕾莎覺得孤單而回到捷克之后炸茧,嘴里念叨著“Ess muss sein稿静,ess muss sein.”(德語改备,意思為“必須這樣做悬钳,必須這樣做〉锒桑”)滞诺,隨之回到了布拉格。昆德拉的人生在這里與托馬斯有了明顯的分歧朵耕,他在國內(nèi)一直堅持到1975年阎曹,才找機會去往法國巴黎处嫌,并最終定居在那里锰霜。自此,幾乎不再回到過家鄉(xiāng)哄酝。
歷史上從不缺乏偉大的流亡者陶衅,每一場變動都會造就一批人物遠走他鄉(xiāng)直晨。而東歐的時局動蕩漫長而波折勇皇,不斷的給這一份偉大的流亡名單添加著響亮的名字:索爾仁尼琴敛摘,諾曼.馬內(nèi)阿兄淫,馬洛伊.山多爾,布羅茨基慨丐、米沃什房揭、卡達萊崩溪、赫塔.米勒觉既、海達.科瓦莉瞪讼、米蘭.昆德拉……不單是捷克符欠,所有的東歐國家希柿,俄羅斯养筒、波蘭挤悉、匈牙利巫湘、保加利亞诀诊、羅馬尼亞阅嘶、阿爾巴尼亞等等的國家政見異議者們——也或許只是想要平靜正常的生活的人——他們或自發(fā)奠涌,或被迫溜畅,或遭流放极祸,散布于世界的各個角落慈格。
有人流亡怠晴,就有人留守。與米蘭.昆德拉同為作協(xié)成員的哈維爾與克里瑪都選擇了留在國內(nèi)浴捆。流亡意味著孤獨與漂泊蒜田,留守則意味著堅韌與牢獄。無論哪樣选泻,他們都注定要與自己的祖國為敵冲粤。
與一個國家為敵的勇氣
1974年,索爾仁尼琴以叛國罪被捕页眯,然后被蘇聯(lián)驅(qū)逐出境梯捕,流亡于美國。這個寫出了《癌癥樓》窝撵、《第一圈》和《古拉格群島》等深刻作品的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赐劣,是一個生命力頑強的老頭兒茅逮,50年代他因故入獄,罹患胃癌,醫(yī)生說他只能活三個星期。然而他奇跡般的活了下來。他曾宣稱:“我絕不會比我的書更早回去魁衙》撸”這一言論糊啡,看上去就是對他的祖國的一個孩子氣的挑釁。
終于役拴,在1994年,他與他的書一起回到了祖國。之后,2007年的俄羅斯國慶節(jié),也是索爾仁尼琴逝世的前一年多柑,他獲得了俄羅斯人文領(lǐng)域最高成就獎俄羅斯國家獎及汉。歷史做出了最后的判定:這場一個人與一個國家之間的對立温眉,終于還是以那個倔強的老頭兒闯冷,那個入過獄纺涤,患過胃癌,遭到20年驅(qū)逐的頑強的老頭兒獲得勝利而畫上了終止符砾淌。
和索爾仁尼琴一樣的人有很多织中,他們對命運這個東西有些不屑一顧破花,他們堅持己見,見不得骯臟延赌、苦難、大面積的死亡與不能發(fā)聲的恐怖探膊。所有選擇不妥協(xié)的生活的人們會發(fā)現(xiàn)糖声,擺在他們面前的只有一個答案:與國家為敵蘸泻。這些手無寸鐵的國家政見的異議者,這些有勇氣與一個國家為敵的唐吉坷德式的勇士俩莽,有些人留守著蹋肮,試圖用只手擋住整個國家巨大的車輪;有些人則選擇離開,在異國他鄉(xiāng)著書立傳,開壇做講,試圖像撒播種子一樣將自己的意見播撒在空氣中芥吟,期冀著某一天侦铜,這些種子能發(fā)芽開花,長滿大地钟鸵。
然而钉稍,并不是所有人都有索爾仁尼琴這樣的運氣。
1990年棺耍,匈牙利政府將本國文學(xué)藝術(shù)的最高獎“科蘇特獎“授予馬洛伊.山多爾贡未,然而,在一年前蒙袍,他已經(jīng)在美國開槍自殺俊卤。這是該獎項第一次被授予給一個逝者。保加利亞的格奧爾基.馬爾科夫同樣是因叛國罪而流亡英國倫敦害幅。1978年消恍,他走在熙熙攘攘的上班路上,被一把特制的雨傘刺破腳后跟矫限,那其實是傘里氣槍射出的小珠哺哼,里面含有致命的蓖麻毒素,這一暗殺行動無疑是保加利亞特務(wù)所為叼风。三天后馬爾科夫就這樣神秘死亡了取董。
隨著時間的流逝,曾經(jīng)的叛國者變成國家英雄无宿,這樣的事例在上世紀90年代之后的那些年里層出不窮茵汰,從這個意義上說,堅持活下來就是勝利孽鸡。然而蹂午,堅持活下來的人屈指可數(shù)。
當紅色大地清澈如藍
上世紀80年代彬碱,韓少功等人第一次將米蘭.昆德拉的作品引入中國豆胸,就引起了巨大的反響。這或許是因為有著類似經(jīng)歷的人們往往容易產(chǎn)生共鳴:這些國家都曾經(jīng)歷了不能說真話的年代巷疼。在那個年代晚胡,不僅僅是不能說真話,也不能不說話,就如馬洛伊所說:
我之所以必須離開估盘,并不僅僅因為他們不允許我自由的寫作瓷患,更因為他們不允許我自由的沉默。
然而遣妥,這一如同《1984》里面按部就班有條不紊的不斷銷毀歷史又不斷制造“歷史”的真理部和其他各部門所組成的龐大機器一樣的體系擅编,終究還是承受不住自己的重量,轟然倒塌了箫踩。
在捷克爱态,這一倒塌是如此的易如反掌與順利平靜,以至于后世史學(xué)家將之稱為“天鵝絨革命”境钟。1989年11月肢藐,布拉格又一次出現(xiàn)了十萬人以上的大游行——而這一次,鎮(zhèn)壓游行群眾的蘇軍坦克已經(jīng)不在了吱韭。沒過多久吆豹,捷克政府就舉行了第一次全民選舉,米蘭.昆德拉曾經(jīng)在作協(xié)的戰(zhàn)友理盆,同時也是劇作家哈維爾當選捷克總統(tǒng)痘煤。
哈維爾也參加了1967年的那一次作家會議,但他并不是黨員——這可能為他在民眾中的印象有所加分猿规。與米蘭.昆德拉不同衷快,哈維爾與伊凡.克里瑪、赫拉巴爾這些捷克的文學(xué)巨擘選擇留在國內(nèi)姨俩。這為他們帶來了牢獄之災(zāi)——哈維爾就曾在監(jiān)獄關(guān)了將近5年蘸拔。也使哈維爾成為了捷克人心目中的英雄。
不斷蔓延的顏色革命环葵,迅速將曾經(jīng)血紅的大地滿滿渲染成如天空般如大海般的藍色调窍。那些曾經(jīng)在自己祖國被封禁的書籍,也終于得以出版面世张遭。
2003年邓萨,中國終于獲得了米蘭.昆德拉的版權(quán),他的作品一套十五本中文版也終得在大陸正式出版菊卷。這仿佛打開了一扇封閉許久的大門缔恳,于是一切似乎變得順理成章。馬內(nèi)阿洁闰、馬洛伊等東歐作家的作品陸續(xù)在國內(nèi)出版歉甚,也陸續(xù)引起轟動。2012年扑眉,花城出版社制定了一個雄心勃勃的出版計劃——藍色東歐纸泄,準備出版上百本東歐作家的書籍雅镊。而第一輯已經(jīng)面市。也許有人會說刃滓,即便引進,也都是閹割版耸弄,但是似乎咧虎,時間終于開始向前走了。
做一個永遠的異鄉(xiāng)人
米蘭.昆德拉是打算在巴黎長久的居住下去了计呈,這一點毫無疑問砰诵。
1995年,米蘭獲得了捷克政府頒發(fā)的最高榮譽的功勛獎捌显,談到獲獎感受時茁彭,昆德拉說:
我很感動,也許可以說扶歪,尤為讓我感動的是瓦茨拉夫·哈維爾給我的信理肺。特別是信中的這樣一句話:他把這次授獎看做是給我與祖國和祖國與我的關(guān)系,畫了一個句號善镰。
米蘭.昆德拉與哈維爾在政見上的不合是公開的妹萨。昆德拉曾在書中寫到:
請愿毫無用處,只是一些人想出風頭炫欺。
對于捷克人的英雄乎完,起草了《七七憲章》的哈維爾來說,對于運動的發(fā)起人和領(lǐng)導(dǎo)者來說品洛,這尤其不能讓人接受树姨。哈維爾說:
自然,在每一篇請愿書中,甚至每一個簽名都有那么一點昆德拉所譏笑的那種成分。所以召耘,我就不能反對昆德拉的譏笑娃惯,特別是因為那只是在小說里譏笑。我反對他啊奄,是他看不見,或故意拒絕去看事物的另一面,事物的那些不明顯但也更充滿希望的那一面挽霉。我指的是這些事物可能具有的間接的和長遠的意義。昆德拉也許會成為他自己的懷疑主義的俘虜变汪,因為這種懷疑主義不允許他承認冒著受人譏笑之風險而做出勇敢的行為可能更有意義侠坎。
用懷疑主義來描述米蘭.昆德拉的這種思想是不確切的,就如同國內(nèi)最開始把Kitsch(刻奇)翻譯為媚俗一樣裙盾,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聯(lián)想实胸。同哈維爾這樣的行動派與積極分子不同他嫡,米蘭.昆德拉是與集體格格不入的那一類人,他沒有辦法把自己融入到群體的情緒之中庐完。這種本能的對“一致性”所懷有的敵意钢属,是一切偉大的冷靜的旁觀者的必備構(gòu)成要素,就像太宰治在《人間失格》中所說的一樣:“我沒有辦法體會到別人的感情门躯∠常”
刻奇在中國擁有廣闊的市場,反刻奇同樣也是讶凉。有些人在整齊劃一中感受到力量染乌,在集體的情緒中感動了自己看到了希望;就必然會有另一群人對不理性的和諧感到恐怖懂讯,對煽動起來的彌漫的情緒抱有懷疑敬而遠之荷憋。
1981年,米蘭.昆德拉加入法國國籍褐望,這已并沒有太多意義勒庄,因為在他離開捷克的那一刻,許多捷克人就已經(jīng)視他為逃兵瘫里。在捷克锅铅,更受歡迎的是那些留守的英雄。于捷克人而言减宣,米蘭昆德拉屬于法國文學(xué)——對于這一點盐须,米蘭.昆德拉自然也樂于承認,他晚年一直在嘗試用法語寫作漆腌。然而贼邓,于法國人而言,米蘭.昆德拉受歡迎的是那些捷克的故事闷尿,是他用捷克語寫成的并翻譯成法語的那些歷史碎片——對于世界上其他國家的大部分人來說也都是如此塑径。米蘭.昆德拉一直堅持認為自己只是一個普通的小說家,而不是什么政治作家或者流亡作家填具。他一直在試圖減少自己作品中的政治因素统舀,使之世俗化±途埃“不再接受任何采訪誉简。”
然而歷史在他人生中的烙印是揮之不去的盟广。時間是線性的一直向前的闷串,歷史只能有一次,“沒有辦法重新來過筋量∨氤常”
不愿去討好任何一派碉熄,固執(zhí)于自我,卻對世界上發(fā)生的一切敏感異常肋拔,米蘭.昆德拉和其他所有的冷靜的歷史旁觀者一樣锈津,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他們在哪里都只能作為一個異鄉(xiāng)人活下去凉蜂。馬內(nèi)阿用一句話概括了他們偉大的一生:
遭排斥是我們唯一擁有的尊嚴琼梆。
延伸閱讀
葉克飛:每個人都應(yīng)該得到一片毒藥——關(guān)于流亡者的尊嚴與氣節(jié)
葉克飛:文學(xué)給捷克人帶來了什么——寫于4.23世界閱讀日
李靜睿:諾曼.馬內(nèi)阿,每個陣營的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