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三爺坐在廢棄的售票房的三條腿椅子上,甩著頭拉著京胡——
推過去——拉過來——胡琴的聲音就在中山路上飄散開去顷编;
晚霞已經(jīng)鋪滿整條街霎俩,路燈還沒有亮起來,優(yōu)美的旋律仁堪,在黃燦燦的光影里挽留住最后一絲暖色哮洽;
這一帶胡同里,提起孟三爺弦聂,連小孩都知道鸟辅,他那可是出了大名了氛什。
一天,一個小姑娘推開了孟三爺?shù)姆块T匪凉,是裱糊師傅李慶堂家的三女兒李子柒枪眉,她是被京胡的聲音吸引來的。
“哥哥再层,你拉的真好聽贸铜!”李子柒夸孟三爺?shù)馈?br>
孟三爺只覺眼前一下亮堂起來,他趕忙請她坐下來聽胡琴聂受。李子柒覺得三爺膚色挺白蒿秦,一頭枯黃的長發(fā),看年齡比自己大不了幾歲蛋济,所以覺得應該叫他哥哥棍鳖。
孟三爺名叫援朝,其實年齡也就二十來歲瘫俊,是抗美援朝那個年代生的鹊杖;三爺,是別人送給他的綽號扛芽。
前幾年骂蓖,他跟著住牛棚的爹勞動。老藝人胡廣泛悄悄跟他爹說川尖,局長登下,你兒子也老大不小了,光這么跑著玩叮喳,啥時候是個頭被芳,我好歹會拉京胡,跟我學拉京胡吧馍悟。
京胡畔濒,是很吃功夫的一種伴奏樂器。初學的人锣咒,特別是孟援朝把吃奶的勁都用到兩根弦侵状,一張弓子上了,但毫無美妙的音色可言毅整;他就像抱著一個鈍鋸趣兄,滋滋啦啦地割人的心;人們睡覺都得找棉花堵上耳朵悼嫉;直到群眾反應給上級艇潭,上級看在老局長的面子,又考慮到群眾的意見,就把他推薦給新組建的京劇團蹋凝。
胡廣泛算是孟援朝的啟蒙老師鲁纠,徒弟能去京劇團上班,他替徒弟高興仙粱,就送給他一把自己拉了幾十年的京胡房交,并用自豪地語氣說:“這把京胡彻舰,伺候過名角嘞伐割,就看你小子有沒有這個福氣嘍!”
援朝他爹是延安時期的老文藝了刃唤,也暗中叮囑他說:“胡老師拉琴中規(guī)中矩隔心,屬于大路貨,你要想拉出名堂尚胞,就得拜名師學藝硬霍;名師出高徒嗎!”
援朝問:誰是名師笼裳?
援朝他爹沒啃聲唯卖,只是搖著頭,手里擺弄著農(nóng)具躬柬。心里說拜轨,名師可遇不可求,就看你小子的造化了允青。
孟援朝到京劇團上班后橄碾,就留心找名師,除了每天拉京胡練功颠锉,還四處去打聽法牲。
有一天,他依然在劇團外邊胡同里甩著頭練功琼掠,秋風往胡同里吹拒垃,吹散了他的黃發(fā),枯葉隨著琴聲呼啦啦在地上旋轉著瓷蛙,舞蹈著悼瓮。
一個獨臂老人從胡同南頭走過來,笑瞇著眼聽琴音兒速挑,聽了一會兒隨口說:“不沾谤牡、不沾,比魏先生那差的可不是一星半點姥宝〕嵊”
孟三爺抬頭吼道:“不沾,你還聽?走走走——”
老頭不急不躁套么,反而還想要跟他說什么——
孟援朝忽然想起他的話里有魏先生三個字培己,莫不是他就是魏先生;如張良遇到的那個隱名埋姓的老者黃石公胚泌;故意考驗我是否真誠省咨?
想到這兒,就立馬換了一副笑臉說:“大爺玷室,我初學乍練零蓉,當然比不了人家、穷缤、噢敌蜂,我猜您就是那個魏先生吧,魏先生在上津肛,小徒這廂禮過去了——”說著就彎腰鞠躬章喉。
老頭哈哈大笑,那只空袖筒子抖得呼嚕呼嚕的身坐,他哆嗦著手掏出一塊臟毛巾擦著眼淚秸脱,笑說:“我不是魏先生,我這獨臂怎么拉弦呀部蛇?我看你是想拜師想傻了吧!你要跟他學學搪花,保管錯不了遏片!”
孟援朝一聽泄了氣,心想吮便,這不是廢話嗎髓需,我要是能拜了梅蘭芳——還保不準成了“四小名旦”哪?
他沒好氣地抄起京胡的弓子使勁拉了幾下搭幻,滋滋,剌剌——用琴聲拐著彎罵老頭贸桶。
老頭能聽出他在用琴聲罵自己,淡淡一笑說:“不過,我倒是知道魏先生在哪兒离例,你可以去找他,提我獨臂老人,他叛拷、躏哩、扫尺、”
這時王團長打這路過筋栋,一眼瞅見老頭,竟驚詫著喊道:“老首長正驻,老書記弊攘,老領導——”
團長邊喊邊就緊跑幾步過來,抓住老頭的胳膊姑曙,使勁搖晃著襟交,老頭那只空袖筒再次抖動起來——
王團長拉著老頭往劇團院子里走,老頭則站著不動伤靠,王團長緊著說:“您老是老革命捣域,老前輩,難得走到我們劇團這里來,快請進去坐坐竟宋,給我們講講提完,我召集大家、丘侠、徒欣、、蜗字、打肝。
老頭被王團長拉的不舒服,使勁掙脫開挪捕,揮揮手粗梭,忙不迭地朝胡同口跑去了,秋風也跟著他刮起一溜塵土级零。王團長楞在那断医,孟三爺也楞在那——尋找名師魏先生的話茬,被半路殺出的王團長給打斷了奏纪。孟三爺好幾天都懊惱不已鉴嗤。
后來魏先生的下落還是李子柒告訴他的。
那天序调,李慶堂正在扎花圈醉锅,聽三女兒說有人找魏先生學京胡,一拍裱糊案子說:“魏先生那可是名人发绢!早年也是當演員硬耍,后來改拉京胡,那是天生的——就說能給奚先生說唱边酒,還有誰经柴?那奚先生服過誰,就服魏先生甚纲!”
李子柒著急地問:“爹口锭,你別說那些個沒用的,不是名家我們還不找呢介杆。您知道他在哪鹃操?”
李慶堂又俯下身子繼續(xù)擺弄起花圈,像賣關子似地不吭聲了春哨,急地子柒把案子一乎喇荆隘,那堆紙花,就打著滾滿案子亂跑赴背。
李慶堂坐下來椰拒,看著李子柒問:“你打問魏先生干什么晶渠?還我們我們的,你跟誰是我們燃观?”
李子柒脖子一梗說:“我的老師褒脯,也是我未來的、缆毁、番川、、噢脊框,琴師——孟三爺颁督,怎么啦?不行敖奖ⅰ沉御?”
李慶堂撇撇嘴說:“剛學了三句半,你就有琴師了昭灵?不就是劇團那個黃毛小子,還虎锚,還琴師硫痰?人家拉弦唱戲那是要錢,聽他拉弦窜护,那是——要命!”
李子柒急了帶著哭腔非春,跳著腳喊:“不許你這樣說他——”
李慶堂笑了:“傻丫頭柱徙,爹是逗你玩兒哪!趕明兒奇昙,我?guī)銈內(nèi)フ椅合壬の辍!?br>
前些時候储耐,滹沱河五七干校請李慶堂給上年紀的人辦一個裱糊班羊初,一來增加干校的收入,二來老年學員也有個力所能及的事干什湘,魏一鳴长赞,就是他班上的老學員之一。
經(jīng)李慶堂介紹闽撤,魏先生痛快地答應了得哆,暗下里收孟援朝做了徒弟。
孟援朝自打跟魏先生學藝后哟旗,拉琴的水平漸長贩据;不但如此栋操,魏先生還教給許多夠一生消化的知識。李慶堂說:“你孟三爺真是額頭上掛鑰匙——開了眼界饱亮,學了不少東西吧矾芙!”
孟三爺只要不去跟魏先生學藝,就自己拉琴近上,直拉的人人煩剔宪。王團長讓他蒙住琴筒拉,他說戈锻,那樣聽不出音色歼跟;李子柒讓他多休息,他說格遭,不困哈街;人們說,你煩不煩呀拒迅?他笑笑說骚秦,曲不離口,拳不離手璧微。人們說作箍,您真是個爺。
其實前硫,孟三爺知道好歹潜沦,在半夜里練功都是蒙住胡琴筒,不出任何的響聲酪术,一弓子一弓子體會勁頭與感覺吃沪;白天練功時他就張揚起來,他的想法是干什么吆喝什么危号,劇團聽不到胡琴聲牧愁,聽不到唱腔,那還算什么劇團呢外莲。不管做什么事猪半,都要有儀式感,這既是工作偷线,更是日子——就該紅紅火火磨确,不能死不懨懨地沒有精氣神。
孟三爺練功極盡瘋魔淋昭,大家意見挺大俐填,王團長沒法子,就破例把票房給他拉琴用翔忽,大有送瘟神的意思英融。那票房離劇團駐地有一站地盏檐,是繁華的中山路上的一個廢棄的售票點。從此驶悟,此處就成了孟三爺一個人練功的天地胡野。
李子柒跟孟三爺學唱,也成了公開的秘密痕鳍。
有時候硫豆,李慶堂把他倆叫到家里調嗓子,一來給孟三爺改善改善伙食笼呆,也聽聽女兒唱戲熊响。
李子柒唱了阿慶嫂那段“風聲緊”后,李慶堂高興地說:“洪雪飛也不過如此诗赌!你們倆是名師遇到名師汗茄,都名到一塊了——魏先生教給你拉京胡,你教三丫學唱曲兒铭若,真是飛機上招手——各有高著兒洪碳。”
孟三爺也滿意地夸子柒是當角兒的料叼屠,并說等子柒再學一陣子瞳腌,就考劇團。
也該李子柒吃這碗戲飯镜雨。
一次嫂侍,京劇團給文化局匯報演出,演阿慶嫂的女演員突發(fā)闌尾炎荚坞,疼的直不起腰吵冒,被送進醫(yī)院。沒有了阿慶嫂西剥,重點匯報的折子戲就泡湯了,急的王團長臉上直流汗亿汞。
孟三爺看王團長著急的樣瞭空,既覺得好笑,也替他著急疗我,猛然想起魏先生給講的那個“貍貓換太子”的故事咆畏,就隨口說,可以換個人演吴裤。
王團長急著說:“你是不當家旧找,不知柴米貴,我手里就三個唱青衣的麦牺;一個唱江水英钮蛛,一個唱李鐵梅鞭缭,再一個就是那個“闌尾炎”,這會子魏颓,你讓我到哪去找“阿慶嫂”——”
孟三爺說:“讓我的小徒弟替她唱阿慶嫂岭辣!”
王團長也是有病亂投醫(yī),一把抓住孟三爺:“你擔保她能行甸饱?”
孟援朝拍著胸脯:“一準行沦童!”
王團長瞪著眼:“要是不撒湯不漏水兒演下來,我就認你是個——爺叹话!”
那天演出效果出奇地好偷遗,局長夸王團長治團有方,獲組織一等獎驼壶,“沙家浜”劇目獲得演出一等獎氏豌。李子柒一夜成名,成了京劇團的臺柱子辅柴;
李子柒在晚霞已經(jīng)鋪滿整條中山路箩溃,孟三爺拉著京胡,演奏著京胡曲牌《夜深沉》的時候推開了門碌嘀,孟三爺正搖頭晃腦沉醉在曲子里涣旨,枯黃的長發(fā)蓋住了他的半邊臉。
“你敢練老戲的曲牌股冗?”李子柒小心地提醒他霹陡。
“偷偷練!魏先生教給我好多老戲止状,你想學烹棉,我教你!”孟三爺小聲說怯疤。
“那不怕讓人聽見浆洗?”李子柒擔心地試探著問。
“咱小點聲集峦,他們聽不著伏社。”
孟三爺拉子柒坐下學唱起來塔淤,從此后摘昌,狹窄的票房里,幾乎每天晚上都低迴著“虞姬”那哀怨凄涼的唱腔高蜂,也澎湃著“穆桂英”激昂的抗敵決心聪黎;更有象征意義的《白蛇傳》,在兩個年輕人心中泛起愛情的漣漪备恤。
子柒問三爺:“我能像白娘子那樣愛你稿饰,你能像許仙那樣愛我嗎锦秒?”
孟三爺沒有回答,他抄起京胡使勁拉起來湘纵,京胡如泣如訴的聲浪脂崔,在票房內(nèi)回蕩。
“哐當”一聲梧喷,門猛地被踢開砌左,王團長帶著三個男演員手里抄著家伙,橫眉怒目地站在他倆面前铺敌、汇歹、、偿凭、产弹、
批斗會連夜舉行,孟三爺?shù)牟弊由蠏熘话雅f京胡桿弯囊,上邊還綁著一根舊鋸條痰哨;諷刺他拉京劇像拉鋸,李子柒的脖子上掛著一雙破鞋匾嘱;笑諷她是女流氓斤斧。
孟三爺在批斗大會上表決心,從此不再唱老戲霎烙,不再給李子柒調嗓子撬讽。
王團長拍著桌子大聲說:“你拜魏一鳴為師!還教唆勾引女演員悬垃,亂搞男女關系游昼!哪一樣判你個十年八年也不過分!”
孟援朝氣急了尝蠕,猛地摘下京胡桿烘豌,狠狠地砸向自己的右臂,胳膊生生地被砸斷了看彼!
李子柒哭喊著撲到孟三爺?shù)拿媲埃骸澳阏嫔瞪纫ィ褪遣焕┖鄄贿€的干活嗎——”
最終闲昭,孟三爺沒有被判刑,他暗自推測可能是看在他爹的面子上吧靡挥。但劇團也沒饒過他倆序矩,他們被開除了。
二人從看守所出來抱頭痛哭跋破,像白娘子與許仙在斷橋相會那樣的情景簸淀。
三年后瓶蝴,有人看見他倆在北京前門一帶擺地攤賣鞋墊。孟三爺坐在小馬扎上租幕,低著頭懨懨地拉京胡舷手,一個小男孩在旁邊玩耍——
李子柒高聲喊著:“買鞋墊劲绪、買鞋墊嘞——”招呼著路人選看著各色花樣的鞋墊男窟。
京胡的聲音已經(jīng)不太響;是他那只斷過的胳膊贾富,不允許他使勁拉了歉眷,但這樣反而讓他感覺到京胡不是使勁拉的樂器。這時候颤枪,他才真正感受到魏先生說的:“曲乃曲也汗捡,愈曲愈妙,戲乃細也畏纲,愈戲愈真扇住!”的格言!
這樣的琴聲盗胀,被轎車的鳴叫聲淹沒艘蹋,被前門樓子擋住它悠遠地旋律——但是孟三爺心里的那股勁,卻始終沒有消退過读整。
1980年簿训,孟援朝的爹落實政策回到北京,官復原職米间。
孟援朝抱著京胡强品,考進中國京劇院三團,任首席京胡琴師屈糊。
二十七年后的榛,李子柒參加全國京劇戲迷票友大賽,進入全國“十大名票”行列逻锐。
四十年后夫晌,李子柒獨自在北京的家中,聽著兒子錄制的孟三爺生前演奏的《夜深沉》昧诱,她對著孟三爺?shù)恼掌拊V說:
“嗚——我對不起你呀晓淀,我、盏档、我凶掰、、、懦窘,王團長是偽君子前翎,那晚上我把身子給了他,他才答應饒了你——畅涂,你別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