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雷曼小姐

圖/張文穎

文/1977

(一)

1983年,我接到上頭指示赴阿富汗進行戰(zhàn)地采訪般码,那時阿富汗戰(zhàn)爭已經(jīng)持續(xù)四年了妻率,我跟著一個蘇聯(lián)的軍隊,白天拍攝戰(zhàn)爭留下的廢墟和殘骸板祝,晚上在帳篷里一遍遍地篩選照片宫静。我把第一個月拍到的照片發(fā)回報社,卻沒有被出版券时,他們說都是些別人拍過的東西孤里,沒有任何價值。

于是我打算拍攝我跟著的這個蘇聯(lián)軍隊橘洞,但當(dāng)他們的頭目得知我的想法后捌袜,毫不客氣地威脅道:“我們的軍隊就是國家的高級機密,我們會把任何一個觸犯蘇聯(lián)高級機密的德國佬扔到地雷區(qū)去炸枣÷驳龋”

我的主編回復(fù)我,繼續(xù)待命适肠。

三月末的一個下午博其,我所在的軍隊展開了一次突擊,一個蘇聯(lián)士兵就在我面前被炸開迂猴,身體七零八碎慕淡。我的腹部一陣劇痛,在短暫的耳鳴后沸毁,我徹底暈厥了過去峰髓。

醒來已經(jīng)是三天后傻寂,我睜開眼睛看到了正在給我掛點滴的護士。我渴地不行携兵,用蹩腳的俄語一遍遍重復(fù)著水這個詞疾掰,我的聲音很小,小到我自己都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在說話徐紧。那個護士聽不懂(我懷疑她是聽不見)静檬,僵持了半分鐘后,她離開了并级,過了一會又回來了拂檩,還帶來了另外一個護士。那個大眼睛鵝蛋臉的女人用一口流利的德語問我嘲碧,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嗎稻励?

后來我才知道,那個女人叫特雷曼愈涩,烏克蘭人望抽,是那所臨時醫(yī)療點唯一會德語的人。我也知道了炸彈沒有炸掉我身上任何一處履婉,我只是被它的沖擊力造成肝臟破裂煤篙。

特雷曼是典型的烏克蘭美女,一頭棕色的卷發(fā)毁腿,鼻梁微挺舰蟆,眼睛深邃富有靈氣,笑起來很甜美狸棍,認真嚴肅的時候冷艷十足身害。我覺得她是那些護士中最好看的一個,最耀眼的一個草戈,她的皮膚白皙動人塌鸯,陽光下如同寶石般閃閃發(fā)光。

因為語言的溝通唐片,特雷曼成了我在異國他鄉(xiāng)唯一一可以說話的人丙猬,她很喜歡歐洲文學(xué),從莎士比亞聊到歌德费韭,再從莫泊桑到茨威格茧球,跟特雷曼聊文學(xué)像是在聊靈魂。我問她為什么來阿富汗星持,她用她那甜美迷人的嗓音答復(fù)道抢埋,因為國家需要我。

特雷曼拿著針管的樣子很性感,她全神貫注地注視著她的病人揪垄,目光都放在病人的傷痛上穷吮。

即使有時接收到面目全非的軍人,她也能鎮(zhèn)定地處理傷口饥努,動作迅速捡鱼,有的護士受不了會在某個時刻大吼大叫,聲嘶力竭酷愧,哭嚎著要離開這里驾诈。每當(dāng)這時,我會看見特雷曼穿過走廊溶浴,走到她們身邊停住乍迄,緊緊地抱住著那些看上去已經(jīng)精神崩潰的女人,眼淚順著她的臉頰滑落戳葵,所有人都在和她一起默默地流淚,有的流在臉頰汉匙,有的流在心里拱烁。我每天都會目睹到死亡,護士們忙到手忙腳亂噩翠,醫(yī)生累倒在手術(shù)室里戏自,每個人的身上都沾滿了鮮血,自己的伤锚,別人的擅笔,世界仿佛只剩下呻吟聲,那些都是戰(zhàn)爭的代價屯援。我有時不知道戰(zhàn)爭是為了什么猛们,為了權(quán)利還是為了自由,當(dāng)身邊的人都死光了狞洋,誰又能享有所謂權(quán)利和自由弯淘。

我跟隨的那支軍隊已經(jīng)拋下我離開了,我依然留在醫(yī)療點上吉懊,我的病讓我沒有躺在病床上的資格(就算有我也絕不會去)庐橙,特雷曼為我找來一張舊床單,鋪在走廊的角落借嗽,我就睡在那里态鳖。我往報社發(fā)了電報,說明了我的身體狀況恶导,同時也把那天爆炸前在戰(zhàn)地上拍攝的照片寄了過去浆竭,五月份的時候他們寄來了一筆錢,我全給了我所在的醫(yī)療點,同時我表示愿意留下來幫忙兆蕉。特雷曼是最開心的羽戒。

在醫(yī)療隊幫忙的日子一點也不輕松,每天都要處理很多傷者和尸體虎韵,忙地幾乎都沒時間吃飯睡覺易稠,我都忘了我跟特雷曼在那段日子里是怎么戀愛的,我們沒時間說話包蓝,就用眼神表達彼此的內(nèi)心驶社。有一天在用擔(dān)架抬一個病人時,她在底下偷偷地拉了一下我的手测萎,她的眼神里有難得的少女的嬌羞亡电。我給她看我拍的那些照片,有我的家人硅瞧,柏林的風(fēng)光份乒,還有荒蕪的廢墟野草。特雷曼親了親我的臉頰腕唧,叮囑我以后有時間一定給她拍一張或辖。我吻著她的手,致以最真誠的承諾枣接。

然而離別的日子總會來臨颂暇,我在醫(yī)療隊的第三年,報社發(fā)來電報但惶,令我立即停止在阿富汗的采訪耳鸯,前往切爾諾貝利,剛好在那一年膀曾,特雷曼所在的醫(yī)療隊撤回到蘇聯(lián)县爬。

(二)

1986年,我從阿富汗回到莫斯科添谊,回到家的那一晚捌省,我和五年未見的母親抱在一起哭泣,父親在一旁默默地抽著煙碉钠,母親從我的脖子一直摸到腳跟纲缓,確定我還是她完整的女兒后哭地更厲害了,她一邊感謝上帝一邊詛咒戰(zhàn)爭喊废,她說我瘦的只剩下骨頭祝高,磕疼了她的心臟。

我已經(jīng)26歲了污筷,年齡大地足以擁有一個已經(jīng)會跑會跳的小孩工闺,然而事實上我連男朋友都沒有乍赫。父母很快幫我找到了約會的男人,叫尼奧古陆蟆,我們在一個星期天的下午見面了雷厂。他有一頭黑色的濃密的卷發(fā),身體瘦瘦的叠殷,個子卻很高改鲫,我只要看著他說話就必須抬高我的頭,以至于那天晚上我睡覺時脖子酸的難以入眠林束。我覺得跟他在一起我像一只隨時都仰著脖子晨叫的公雞像棘,實在是滑稽極了。雖然他笑起來唇角微勾的樣子很像斯恩壶冒,但又永遠不會是斯恩缕题。

一想到斯恩,我又捂著嘴巴在被子里哭了起來胖腾,心里面疼地要命烟零。我沒有告訴父母關(guān)于他的事,事實上在分別那天他就已經(jīng)切斷了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咸作,他渾身顫抖著說锨阿,特雷曼,我好愛你性宏,我是一個混蛋群井,除了愛你我什么都做不了状飞。忘了我吧毫胜,你要好好生活下去。我們第一次擁抱著親吻诬辈,眼淚交融在一起酵使。

我恨死了他的上司,他們竟然叫他去切爾諾貝利焙糟,他們知道他有一個患病的妹妹急著用錢口渔,知道他除了答應(yīng)別無選擇。我恨死了那些人穿撮,他們用錢去剝奪他的生命缺脉,切爾諾貝利,那里現(xiàn)在簡直是一座死亡之城悦穿。盡管國家在竭力封鎖消息攻礼,但西方的傳言已經(jīng)涌來,他們說那是上帝的懲罰栗柒,那我親愛的人呢礁扮,他究竟做錯了什么?圖書館里已經(jīng)找不到關(guān)于核輻射的任何書籍,切爾諾貝利也成了禁區(qū)太伊,我看著窗外烏黑的濃云雇锡,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了。

9月份的時候僚焦,醫(yī)院里下發(fā)了通知锰提,要召集照顧切爾諾貝利患者的志愿者,我瞞著家里人偷偷地報了名叠赐,一周后欲账,我去了那家專門治療輻射的醫(yī)院。

醫(yī)院里每天轉(zhuǎn)移來的病人大多來自切爾諾貝利芭概,我抱著一分僥幸赛不,每天向上帝祈禱讓我見到他,哪怕只有一面也夠了罢洲。我還在家里的時候踢故,每天想到他都會吃不下東西,現(xiàn)在我照顧這些任何一個都可能是他的人惹苗,這反而讓我多少有了吃東西的欲望殿较,雖然醫(yī)院里的人一遍遍告誡我馬鈴薯不能吃,牛奶也不能喝桩蓉,但是我餓起來還是什么都會吃淋纲,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我已經(jīng)在吸收輻射了院究。

我真的沒有想到洽瞬,一個月之后,我竟然見到他了业汰,雖然我已經(jīng)認不出那是他伙窃,但病歷本上清楚地記錄著,德國記者样漆,斯恩·肖克为障。我從二樓發(fā)瘋似地跑到他所在的六樓,那層樓躺了一百多個輻射病人放祟,我不能靠辨別他們的樣子找到我的斯恩鳍怨,我只記得他的編號是77,所以當(dāng)我像一個瘋子一般跑到他的病床前時跪妥,他和我一樣驚訝鞋喇。

我們才分別半年,但好像已經(jīng)有一個世紀(jì)那么長骗奖,我抱著他哭了起來确徙,眼淚打濕了他的衣服醒串,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失去了原來金色的光澤,整張臉開始發(fā)黑鄙皇,從震驚中恢復(fù)過來后芜赌,他推開了我,朝著我吼叫伴逸,不要我靠近他缠沈。我再一次試圖抱住他時,被旁邊一個護士制止了错蝴,她拽著我的胳膊洲愤,一直把我從他身邊拖走。她說你瘋了顷锰,他已經(jīng)不是人了柬赐,是一個巨大的核反應(yīng)堆,你再靠近他你會死的官紫。

那天晚上我一直在六樓肛宋,我坐在走廊上,像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束世,我想到我們在阿富汗的時光酝陈,那個時候也很辛苦,但是我可以觸摸他毁涉,我可以抱他沉帮,可以跟他交換靈魂,然而現(xiàn)在我只能看著他贫堰,甚至不能靠近了看穆壕,我不知道我們究竟犯了什么錯,上帝會如此懲罰我們严嗜。人間就像是地獄粱檀,那時候死亡像天堂洲敢。

第二天我問主管六樓的醫(yī)生漫玄,我會死嗎,他說保護好身體就不會压彭。我繼續(xù)問我以后還可以結(jié)婚生小孩嗎睦优,他猶豫了一下,說幾率很小壮不。我又問那我可以現(xiàn)在選擇死亡嗎汗盘,他沉默了,于是我獲得了照顧斯恩的特權(quán)询一。

剛開始斯恩拒絕我照顧他隐孽,他用最惡毒的語言罵我癌椿,他掙扎,歇斯底里地反抗菱阵。我每天都強迫自己微笑踢俄,我讀梭羅的《瓦爾登湖》給他聽。一個月后晴及,他終于安靜了都办,他的臉上已經(jīng)長滿了血膿。他已經(jīng)疼地說不出話來虑稼。

我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哭琳钉,哭完了又到他的病床旁邊陪著他,那個時候我覺得自己幾乎快精神分裂了蛛倦。斯恩的狀況越來越差歌懒,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變成了灰白色,牙齒也幾乎掉光了溯壶,皮膚沒有一處是完整的歼培,布滿了黑色的窟窿。有一天他拿他的相機給我看茸塞,以前的照片都被政府刪光了(因為他拍了切爾諾貝利)躲庄,只剩下很多張他手臂的特寫,從一個正常人的皮膚長出黑色的斑點钾虐,然后慢慢開始脫皮噪窘,流出黃色的血膿,露出血紅色的肉效扫,最后全部變成了鐵銹色倔监。他抬起一只像涂了油漆的手,晃了晃手中的相機菌仁,我知道他的意思浩习,我告訴他我去換一身衣裳來(他在醫(yī)院里的時候托人給我買過一條裙子,我想穿那條裙子拍照)济丘。等我回來的時候谱秽,他的手已經(jīng)垂在了一邊,相機滾落在地上摹迷,我捂住嘴巴疟赊,再也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斯恩·肖克 ?德國記者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病逝于莫斯科 ?終年28歲

特雷曼·琴 ?蘇聯(lián)護士 ?因吸收輻射過量被醫(yī)院隔離 一九八九年一月自盡身亡 ?終年27歲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quán)歸作者所有,轉(zhuǎn)載或內(nèi)容合作請聯(lián)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峡碉,一起剝皮案震驚了整個濱河市近哟,隨后出現(xiàn)的幾起案子,更是在濱河造成了極大的恐慌鲫寄,老刑警劉巖吉执,帶你破解...
    沈念sama閱讀 216,470評論 6 501
  • 序言:濱河連續(xù)發(fā)生了三起死亡事件疯淫,死亡現(xiàn)場離奇詭異,居然都是意外死亡戳玫,警方通過查閱死者的電腦和手機峡竣,發(fā)現(xiàn)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閱讀 92,393評論 3 392
  • 文/潘曉璐 我一進店門,熙熙樓的掌柜王于貴愁眉苦臉地迎上來量九,“玉大人适掰,你說我怎么就攤上這事≤校” “怎么了类浪?”我有些...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162,577評論 0 353
  • 文/不壞的土叔 我叫張陵,是天一觀的道長肌似。 經(jīng)常有香客問我费就,道長,這世上最難降的妖魔是什么川队? 我笑而不...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58,176評論 1 292
  • 正文 為了忘掉前任力细,我火速辦了婚禮,結(jié)果婚禮上固额,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還像新娘眠蚂。我一直安慰自己,他們只是感情好斗躏,可當(dāng)我...
    茶點故事閱讀 67,189評論 6 388
  • 文/花漫 我一把揭開白布逝慧。 她就那樣靜靜地躺著,像睡著了一般啄糙。 火紅的嫁衣襯著肌膚如雪笛臣。 梳的紋絲不亂的頭發(fā)上,一...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51,155評論 1 299
  • 那天隧饼,我揣著相機與錄音沈堡,去河邊找鬼。 笑死燕雁,一個胖子當(dāng)著我的面吹牛诞丽,可吹牛的內(nèi)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贵白,決...
    沈念sama閱讀 40,041評論 3 418
  • 文/蒼蘭香墨 我猛地睜開眼率拒,長吁一口氣:“原來是場噩夢啊……” “哼崩泡!你這毒婦竟也來了禁荒?” 一聲冷哼從身側(cè)響起,我...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38,903評論 0 274
  • 序言:老撾萬榮一對情侶失蹤角撞,失蹤者是張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劉穎呛伴,沒想到半個月后勃痴,有當(dāng)?shù)厝嗽跇淞掷锇l(fā)現(xiàn)了一具尸體,經(jīng)...
    沈念sama閱讀 45,319評論 1 310
  • 正文 獨居荒郊野嶺守林人離奇死亡热康,尸身上長有42處帶血的膿包…… 初始之章·張勛 以下內(nèi)容為張勛視角 年9月15日...
    茶點故事閱讀 37,539評論 2 332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戀三年沛申,在試婚紗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被綠了。 大學(xué)時的朋友給我發(fā)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飯的照片姐军。...
    茶點故事閱讀 39,703評論 1 348
  • 序言:一個原本活蹦亂跳的男人離奇死亡铁材,死狀恐怖,靈堂內(nèi)的尸體忽然破棺而出奕锌,到底是詐尸還是另有隱情著觉,我是刑警寧澤,帶...
    沈念sama閱讀 35,417評論 5 343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惊暴,位于F島的核電站饼丘,受9級特大地震影響,放射性物質(zhì)發(fā)生泄漏辽话。R本人自食惡果不足惜肄鸽,卻給世界環(huán)境...
    茶點故事閱讀 41,013評論 3 325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處隱蔽的房頂上張望油啤。 院中可真熱鬧典徘,春花似錦、人聲如沸益咬。這莊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31,664評論 0 22
  • 文/蒼蘭香墨 我抬頭看了看天上的太陽础废。三九已至汛骂,卻和暖如春,著一層夾襖步出監(jiān)牢的瞬間评腺,已是汗流浹背帘瞭。 一陣腳步聲響...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32,818評論 1 269
  • 我被黑心中介騙來泰國打工, 沒想到剛下飛機就差點兒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蒿讥,地道東北人蝶念。 一個月前我還...
    沈念sama閱讀 47,711評論 2 368
  • 正文 我出身青樓,卻偏偏與公主長得像芋绸,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敵國和親媒殉。 傳聞我的和親對象是個殘疾皇子,可洞房花燭夜當(dāng)晚...
    茶點故事閱讀 44,601評論 2 353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nèi)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