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菁
不知道是從哪一天開始,在臺灣做一個中國的孩子,就要在沉重的書包下奮
斗十幾年,做無謂的體力透支酪劫。從小,我們就很溫順聽話,大了難道就不了嗎?
我們是不會聽話,但是學校定要叫我們剪一個西瓜皮的頭發(fā),露出耳朵來叫我們
聽話吞鸭。于是我們變成了一個只會聽話的孩子,而沒有了自己。
做了十幾年的學生,到今天總算熬出頭來,在大學的窄門里占有一席之地,
我不敢說做學生不好,至少今天的我,仍受到國家覆糟、社會的撫育,坐在臺下安心
的聽老師上課刻剥。
做學生是沒有權利批判教師的,打從做小學生時開口閉口“老師說”開始,
老師的形象就是一個權威,小小的個子在他的面前唯唯諾諾的,連大氣都不敢哼
一聲,因為老師就代表了尊嚴。但人是會長大的,于是我們學會了用眼睛觀察滩字、
用心靈去體會;這個老師是不是一個好老師,他肚子里到底有沒有墨水,他有沒
有愛心,教書對他是興趣造虏、是義務抑或是一個鐵飯碗?學生不是石頭,而是有血
有肉的個體,打了會疼罵了會哭的孩子。
大學生更難教也就是因為我們有了更明顯的自我意志,有了自己的一套價值
觀,除非教師的確有教學上的方法和愛心,有實質上的內容讓人心服,否則空有
老師之名,站在臺上,在學生的眼里,也不過是個軀殼而已麦箍。
三毛第一天來華岡上課,可以用行動這兩個字來形容,因為來一睹其風采的
學生,像是一顆顆軟糖裝在大肚小頸的瓶子里溢了出來,是的漓藕。教室太小了些,
但這不是準備做演講,而是要上課⌒眩“后面站著的同學,我的一個椅子也可以搬
去坐,快要開始了享钞。”她說诀蓉±跏“好了,現(xiàn)在請各位把情緒安定下來,文藝課是自
由的,各位請隨便坐,不要拘束,肚子餓的可以吃東西,只要不妨礙到上課的專
心,心情不要太緊張,這一堂課心情不放松是聽不來的……”定了定神,全場鴉
雀無聲,沒有人吃東西講話,大家都盯著她打量,只為了看一看她、聽一聽她渠啤。
一身素白的過膝長裙,薄施脂粉,媚而不濃,頭上挽了一個髻,清爽怡人,白色
的短裙套進咖啡色的平底皮鞋,直挺挺昂昂然地站在臺前狐肢。“我叫陳平,今天我
們要上的是‘小說研究’課……”從她的眼神埃篓、聲音处坪、氣息和手勢里,可以感覺
到這堂課將不會給人帶來任何心理壓力,不用強迫自己呆呆地坐在那兒不住地看
表。等到那一聲下課鐘響時瞄了一下時針,才感到時間竟過得這么快,好像還沒
聽過癮,怎么就這樣結束了?”意猶未盡的感覺讓我們再做期待——下禮拜再見。這位新老師,全新的形象和態(tài)度同窘。見了一次面,我們之間已不再是作者與讀者
間的關系,所以不再稱她三毛,而喚她做“陳老師”玄帕。第一個學期飛逝而過,第
二個學期就這樣又來了。
師徒間的緣分絕不是偶像式的崇拜,而是一天天被馴養(yǎng),就像《小王子》書
中那只狐貍與小王子的接觸一般,是漸漸批判與接受,而不是偶然驚鴻一瞥,就
馬上在心中把老師用自己的想像塑造出完美來,那種感情是浮動的,不實在想邦。我
們不會欺騙自己,更不容易被老師所迷惑的裤纹。
多一份了解,也就多一分真實,老師在學生面前是不能做假的,陳老師用真
摯的情感來薰陶我們,我們既不是頑石當然亦受所感,因此我們相信學生與老師
之間是可以溝通的。
老師有時住在學校的菲華樓宿舍,房門前有個美麗的牌子,上面幾行小字:
“我喜歡跟朋友先約定時間再見面丧没。如果您突然好意上山來看我,而我恰好也在
家,很可能因為正在工作,而不開門,請您原諒鹰椒。請不要敲門,除非我們已經約
好,謝謝∨煌”我想或許每一個人跟我當初第一次瞥見這幾行小字的感觸一樣,既
震驚而不知所措漆际。中國人的喜悅是有朋友自遠方來,但這么有原則的拒人于門外
也是罕見。
不要不相信你的眼睛,但也不要不相信你的沖動,細細地想一想,如果我們
都是閑人,天天待在家里無所事事,當然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但是今天如果
您是三毛或是陳平老師,請您再思,做一個文字工作者,三更半夜爬格子是習慣
,做一個老師也不易,起早睡晚改作業(yè)是責任夺饲。今天三毛已不是往日迦納利群島
上三毛,在臺灣,有無數的人等著見她,信件奸汇、電話和面對面。她有多少時間和
體力?她不是神,是人,和你我一樣,我生怕她做了“三毛這筆名下的犧牲者”
而逃離中國,再也看不到往声、聽不到擂找、見不到她的人,聲音、和文章浩销。她會的,因
為她很明白生活的意義贯涎。門上掛的牌子,已說明了做三毛的不勝負荷。
老師一篇文章里說她自己有時感到是一個小丑,為許多人的欣慰而沿著慢洋。要
知道小丑在臺前笑,在臺下是不好笑的塘雳。
老師是所有她關心的人,和關心她的人的特別天使,別以為天使是好當的,
相對的付出未必會有令人釋然的感覺,只是我們無法拒絕,拒絕她那無盡的鼓勵
、愛心與強悍的生命在學生良知背后的催促,直到每一個人的心版上刻進三毛的
名字且警。但是她也失去了所有的自由和時間,只是為了三毛能帶給人們一些東西,
所以付出了無盡的體力心血投入人群粉捻。我不敢問她;我們的老師,她快樂嗎?
老師今天站在講臺上,開的課是“小說研究”,而我們所得到的又豈只是小
說而已,三毛的非小說故事就活生生地映在我們眼前昧诱。師者所以傳道授業(yè)解惑,
往往給我們一個死板的模式,讓我們向里套,合適的衣服穿在合適的人身上是舒
服,若是不合適呢?就成了束縛蝌以。今天師道之不存也,久矣!為什么?因為中國
的孩子愈來愈聽話了,不再有任何懷疑,因為多一份存疑就多一份反抗,也多一
份苦難,不說話!先是不敢,再是不愿,到后來也懶得去說,什么是麻木不仁,
去問一問這一代苦悶的學生烁设。
可是在“小說研究”課里你是看不到沉默的,今天全臺灣只有中國文化大學
中文系文藝創(chuàng)作組開了這堂課,研究的是一個啟發(fā)創(chuàng)作潛能的課題,探討的是一
個又一個人性的問題,所有的小說情節(jié)也逃不過描寫人類的問題,讓我們學著如
何去觀察,來解釋人之所以存在的價值抖单。
當然,陳老師也分析起匾南、承萝勤、轉楚里、合的小說技巧旬牲。她能夠將理論的東西,經
過完善的表達,使那份藝術的特質,在課上講出來醇王。老師上課不僅是知識經驗方
法的傳遞,更是某種觀念的建立,她告訴我們一個小故事,都是書中人生的經驗
,我們不是不講理論,只是我們用生活來印證理論,是活活潑潑的課,真是如沐
春風呢燥。
老師教我們觀察世上的景相,使我們知道不要輕視任何一個生命,包括印在
白紙黑字上的“孝敬父母”,尊師重道”都有它行為上的意義,但是知其然,而
且又知其所以然的人有多少,知而能行的又有多少?傳道者用照本宣科式的教人
已不實用,如果只是如此,那么識字的人難道自己不會去看書?上小說課我們談
人之生人之死,什么是人性,好人與壞人是不是絕對的,善與惡是與非真有其不
變的真理嗎?我們知道盡信書不如無書,那么什么才是真理?真理是動的、是相
對的,而不是絕對的寓娩。第一堂上課時,老師發(fā)覺全班許多同學對《紅樓夢》叛氨、《
水滸傳》這兩本白話文學如此生疏,沒有說什么,可是看得出她也有些急了,她
在先做了一個問卷調查之后,毅然開了《紅樓夢》呼渣。可是說得十分客氣,說只是
對同學在這兩本小說上,做一個“引介”的工作寞埠。陳老師對于《紅樓夢》,不是
索隱派,不是考證派,而是由藝術欣賞與人物刻劃上說出這本書的境界來的屁置。下
一學期,她開了《水滸傳》。我們上《紅樓夢》仁连、《水滸傳》不是因為這兩本書
只是一個愛情悲劇或是一些打家劫舍的綠林好漢,而是看出文學的美蓝角、對話的高
妙、內心的刻劃饭冬、人性的復雜使鹅、章回的安排、情節(jié)的前后呼應……
藝術沒有價錢也沒有是非道德,愛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是一般人性而不是
單純的罪惡昌抠。從那一個角度我們做如此的論斷,只是去觀察患朱、去體驗嗎?光是這
樣是不夠的,但是我們不能去做每一個別人,我們只有一個自己,所以仍是要去
探索,用心去了悟。講這兩本書,可以看出,老師的課來自她一生對于中國白話
文學不舍的熱愛和了解,她的《寶玉與襲人》扰魂、《潘金蓮與武松》麦乞、《魯達的心
境轉變與時令》都是極有特質而極有自我見解的精采課。這兩本書,在她的引介
下,薪火傳了下去,我們也狂愛了劝评。她講的何止是語言文字的美,簡直是活活的
心理分析,又是藝術的極致。
老師在開學的前幾周曾說:“中國的孩子被訓練得很被動倦淀。只愿意聽而不喜
歡講出自己的意見蒋畜。”談文學與人生不是用電腦閱卷來解答,說標準答案只有一
個撞叽。我們需要與人溝通,需要了解人,也需要肯定自己,所以我們不但要說話,
也要學著成功的表達自己姻成。不過在課堂上發(fā)問,好像很難,人心不同,各有所見。所以老師鼓勵同學們做雙向的溝通,雖然有時討論場面是激烈的,但是我們信
任老師,不怕她,只有在互相信賴的情況之下大放厥詞,說錯了話才不會有后遺
癥愿棋。后來“有問題”的同學很多,剛開始或許是因為說話想為自己的觀念站定腳
步,所以口氣很強硬,膽子又大,真怕無意中的語言可能傷了老師,但她心胸很
寬,認真聽學生的看法,一點也不計較,只有鼓勵,讓我們安心的再談下去,直
到雙方面心服科展。她常常分析其他作家的文章,可是很少論斷絕對的成敗。她自己
的散文,甚而影印了請全班同學批改,說是學習改作文糠雨。同學將她改得一塌糊涂
交上去,她一面看一面嘻嘻的笑才睹。
在課堂上,老師常常替我們灌輸一個觀念:“我們中文系的,尤其是念文藝
組的,將來的出路好多好多……”因為每當我們面對出路時,總是先涼了半截,
但老師卻不時地啟示我們,如何面對社會,在社會上如何立足,想從事再深一步
研究的同學如何做論文報告,想要從事寫作的人,如何去面對投稿和出版商,事
事都提到一些,生怕我們與社會脫節(jié),更怕我們失去自信。試想什么樣的老師會
像父母一樣有說不完的鼓勵?如果沒有愛,她管你死活甘邀。
送你一匹馬
提到老師說故事的本領,堪稱一絕琅攘。因為她有她生活的經歷,當萬水千山走
遍的時候,那是一個多彩多姿的人生,千奇百怪的事情都會出籠,她能夠不經草
稿,隨口講動一個小故事講到產生爆發(fā)性,聽的學生所聽到的東西是又活又亮的。她很少用評論的字眼來論斷任何事,可以說沒有過松邪。她只是講出來,請學生自
己去思想,她不武斷,一點也不坞琴。
在生活里老師也和我們一樣是個敏感不安的人,并不是時時刻刻都有安全感
,而是常常帶著災難感在走路的人。老師很能說,她的口才組織力不比文筆差,
甚而更強得多逗抑。做一個老師,所以會受學生喜愛的第一個利器——是會表達自己
的內涵,因為如果一個老師,就算有十分的本領,而學生只感受領悟到五分,那
么在學生的眼里,也只有五分而已剧辐。聽陳老師講課是一種啟發(fā)和享受,帶入生活
中的情感都是人生的喜樂與辛酸,所有的教材都是取自人,凡是人的行為寒亥、思想
、關系荧关、語言溉奕、文字都是學問。
會念書的未必會寫作,會講話的,大半言之有物,而會作文的不見得都上過
學校羞酗。我們肯定陳老師之受學生的喜愛,絕對不是因為她的名氣,而是她的課有
肯定的意義,是她的經驗閱歷讓我們知道生命的可貴,同時,她這一生又看了多
少本書啊!開學時,她順口開了七十五本書叫我們閱讀,有的同學抱怨太多了,
她有些忍耐的微笑著,我猜,她心中一定覺得我們不夠認真也不夠用功,因為這
些書,在她來說,是最最基本的,而我們都沒有看全過腐宋。
三毛有三毛的世界,陳老師有陳老師在現(xiàn)實生活中所要背的十字架,但是她
愛學生是無可置疑的,雖然她每天在奔波忙碌,以致沒有時間吃飯、睡覺檀轨。信件
胸竞、演講、座談像是國語標點符號里的……無窮無盡〔翁眩現(xiàn)在的她不再是溫柔的夜,
有的只是朝陽為誰而升起,做她的學生,我不愿說一些崇拜她的話來證明什么,
但陳老師今天站在講臺上,她確是我們認定的好老師卫枝。華岡人何其有幸,能請到
一位用熱愛生命來愛學生,不詮釋,又詮釋了很多;不傳道,卻事實上傳了道;
不嚴肅,卻又極認真;不強迫學生,只是激勵而帶給學生自尊、自信讹挎、自重校赤、自
愛這種觀念的老師。
她是啟發(fā),她不只是灌輸筒溃。她是踏實的生活者,而不是形式的死活者马篮。上星
期,陳老師下課后爬窗子到高樓教室外的天臺上去透十分鐘的空氣。煙雨蒙蒙的
華岡上,站著單獨的她,看上去不像老師,像一個學生怜奖。事實上,我心里猜,她
也正在這兒學,學了很多東西浑测。陳教師,你快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