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柿枝

2015.本文獻給八月六日生日的逸茗同學(xué)亏娜。

文中男主人公部分設(shè)定取自川端康成的作品《致父母的信》留攒。

日本妖怪梗沼死。


壹.

是為了歸還一件東西呀酸,鴉枝找到了那個人現(xiàn)在居住的地方客给。

嗅著氣味韩容,在城市中找到那座宅邸的時候齐婴,已是下弦月淺淺浮上屋檐的后半夜了单匣。深夜前去打擾,不免會使人不快铃绒。而又出于一些私人情感的理由鸽照,鴉枝并沒有當即拜訪的打算。

鴉枝把手伸進和服里颠悬,摸著懷中那將要歸還的東西矮燎,另一條胳膊上還生著漆黑的羽毛。

鴉枝呆呆地盯著那板木制的牌子赔癌,上面印著“佐茗路”這個不多見的姓氏漏峰。樟木牌在月光下反射著濕潤的光芒,漆字則亮晶晶的届榄。普通浅乔、平凡,在黑夜有如寂靜的葉片的紋理铝条。

鴉枝又深吸了一口氣靖苇。

懷著確認后的安心與重重顧慮,他用手指捻著懷中的物件班缰,緩緩扇動著翅羽贤壁,步入黑暗中。

貳.

四歲上埠忘,佐茗路逸成失去了雙親脾拆。

父母兩人感染流行病雙雙亡故,逸成被遠地的祖父收養(yǎng)莹妒,姐姐則由姨母照料名船。

父親一支祖上大半早亡或是疾病纏身,尚未過六十五歲的祖父與還是孩童的逸成每日服藥旨怠。當然渠驼,逸成并未到整日臥床休養(yǎng)這般柔弱的地步,只是當被說著“父母兩人都這樣鉴腻,你可得萬分注意身體”而灌下苦熱的藥湯時迷扇,強烈感受到死亡逼近的焦慮。

害怕自己與雙親一樣早早死去——對父母亡故的傷感之情爽哎,此后幾乎每每被這種恐懼壓過蜓席。

祖父家背后不遠處就是山。

山那蒼翠交錯的顏色預(yù)示著它的隱憂课锌,亦以其龐大的身軀與年歲給人以安慰之感厨内。體會到這些的逸成,在擁有自我意識的不久后就迷戀上了山。

開始時和祖父家周圍的孩子們一起到山腳游玩隘庄,無非捉鳥捕魚、比賽爬樹和采集野果的數(shù)目癣亚。逸成多半無法在這樣的活動中獲得成就丑掺,最初還有些新鮮,幾次下來便覺得索然無味述雾。這樣跟隨著別人的天真快樂街州,度過了自己的童年。

十二歲上中學(xué)以后玻孟,他開始獨自一人沿著屋后的小道上山散步唆缴。

一次一次地走進山中,逐漸越走越深黍翎。

走到山林深處的時候就可以認為自己是孤身一人面徽。死去的父母、五歲時死去的妹妹也好匣掸,包括終日躺在病榻上發(fā)脾氣的祖父趟紊,他們的聲音可以被樹木的枝條攔阻在背后,一切都可以通通拋棄掉碰酝。

若只沿著若隱若現(xiàn)的道路走的話霎匈,并不容易迷路。隨著年歲的成長送爸,他發(fā)現(xiàn)山同其他的許多物品一樣不如從前眼中的那樣危險巨大铛嘱。穿行其間,也有過差點被困在山上的時候:天色漸漸暗下來袭厂,卻找不到回去的路墨吓。后來累得走不動了,隨便在一棵樹邊上坐下纹磺,看著夕陽的光亮在樹葉間消失肛真。冷靜下來后再去尋找,發(fā)現(xiàn)道路就隱藏在身邊的草叢中爽航,仿佛方才被妖怪藏起來了一樣蚓让。

迷路的事情逸成沒有告訴祖父母,盡管因為晚歸被訓(xùn)斥了一頓讥珍,但他依舊可以不受限制地上山游玩历极。

他時常可以從山那里得到什么衷佃,似乎正在變好的成長著的身體趟卸、出乎意料的風景、恰好可以看到夕陽墜落的坡地,諸此等等锄列。然而從陌生的山那里不斷地得到恩惠图云,就仿佛逸成已經(jīng)沒有了真正的人的愛意。

那天他得到的禮物是一棵柿子樹邻邮。

那是一顆很美的樹竣况,和周圍的大樹相比,談不上綠意蔥蘢筒严,枝葉呈現(xiàn)著慵懶卻也明快的狀態(tài)丹泉,巨大而且單純。

逸成之所以認識那棵樹鸭蛙,是彼時恰好入秋的緣故摹恨。青澀的柿果透出了黃紅的鮮嫩顏色,如此他才認了出來——是柿子樹娶视。

說不上什么理由晒哄,可能因為柿子氣味的親切,逸成感到許久未有的悲切之感肪获。

就好像是突然從霧中脫身似的揩晴,逸成感到自己突然又開始在人世間生活了√盎牵恐怕是借由一棵會結(jié)出可食用果實的樹木硫兰,自己逃離了山,或是山感到自己已經(jīng)有了成人的感官寒锚,于是松開了懷抱劫映。

那時逸成是十三歲了。

回去的之后刹前,逸成和祖母談起在山上找到柿子樹的事情泳赋。

祖母說從前這邊的院子里有過一棵柿子樹,現(xiàn)在已經(jīng)老死了喇喉。當然祖今,父親小的時候柿子樹還正是壯年。父親很喜歡柿子拣技。

逸成咀嚼著從前的記憶千诬,發(fā)現(xiàn)幾乎全是空白。逸成頭一次想到膏斤,恐怕在自己那記憶不清的幼稚的回憶中也曾充斥滿柿子的氣味——說不定自己和父親一樣徐绑,喜愛著相同的東西。

祖父的反應(yīng)則相當不屑一顧莫辨,在屋內(nèi)聽到了逸成與祖母的談話后傲茄,立刻說著山上的果子還沒成熟就會被烏鴉吃光毅访,沒必要用不同的眼光看待。

祖父很討厭鳥盘榨,他的眼睛看不清以后尤其如此喻粹。

逸成聽祖母講過那件事情。祖父有一回上山的時候草巡,碰到過怪事守呜。那時是傍晚,祖父在山中尋找一種治療腹瀉的草藥捷犹。爬到半山腰時弛饭,祖父模模糊糊地看到有一棵樹上掛著一件白色的和服冕末。祖父正在驚訝時萍歉,那件衣服卻徑自飛了起來,一下鉆到林子里去了档桃。

“一開始還以為碰到了妖怪枪孩。之后在樹底下發(fā)現(xiàn)了幾片黑色的羽毛,才知道是烏鴉干的壞事藻肄。你祖父可被嚇得不輕蔑舞。后來眼睛更不好,就不再上山了嘹屯」パ”

“烏鴉會偷衣服?”

他沒有再記住祖母之后說的話州弟。

自己如果在山上撞見白色的和服钧栖,也不知道會以為是烏鴉還是妖怪呢。

逸成莫名其妙地想象起白色和服掛在那棵柿子樹上的樣子婆翔,竟覺得非常美拯杠。

叁.

果然,烏鴉已經(jīng)占領(lǐng)了這棵果樹啃奴。昨日里剛剛讓逸成感到期許的橙色果實潭陪,在變紅之際立即就淪為鳥類的美食。

逸成很孩子氣地感到憤怒最蕾,在樹底下大喊大叫依溯。他不敢搖晃那棵樹,只能采取這種暴跳如雷的做法瘟则。

這成了他每天放學(xué)后的必修課誓沸。

烏鴉終于被他折服,飛離了柿樹的枝頭壹粟。但它們也不會輕易離開拜隧,而是停在其他樹木的枝葉間宿百,用眼睛看著柿樹和男孩,靜靜地觀望洪添。男孩喊得很累了垦页。

他躺在樹下,看著樹葉間斑點狀的藍色天空干奢,默背著學(xué)校里所學(xué)的平安時代的和歌痊焊,不知不覺睡去了。

一個冰涼光滑的東西貼在了鼻梁上忿峻。

逸成有些迷茫地睜開眼睛薄啥。

有什么東西擋住了他的視線,投下一片圓潤的陰影逛尚。

“唔垄惧!”

在逸成發(fā)出一聲驚訝的叫聲并試圖翻身坐起來的時候,那個冰涼的東西被拿掉了绰寞。在傍晚紅色的光線下到逊,他看到的是一個懸在他鼻梁上方的柿子,一條胳膊滤钱,然后是一張蒼白的少年的臉觉壶。

“啊……”

“不吃嗎?”少年用一種奇異的嗓音說道件缸。

“……什么铜靶?”

“不吃嗎?我看到你想保護它們他炊。這個已經(jīng)熟了争剿,吃嗎?”

“……唔佑稠,好的秒梅、嗯,謝謝舌胶±κ瘢”

他接過那個柿子,用手肘支撐自己坐起來幔嫂。他和那位少年背靠著樹干坐著辆它,吃著成熟的柿子。它們懸掛在枝頭高處履恩,澀味中的香氣甜蜜誘人锰茉,比逸成想象的美好數(shù)倍。

逸成邊吃著柿子邊觀察著那位少年切心,眼神很坦率飒筑。少年則用一只手握著柿子片吊,用牙齒撕開薄薄的果皮。

從外表上看协屡,少年大概比逸成年長三四歲俏脊。穿著白色的浴衣,黑色的長發(fā)披散著肤晓。少年的皮膚比身上所著的衣服還要蒼白爷贫,那對眼睛烏黑得仿佛會吸收亮光,漆黑的眼珠濕潤巨大补憾,顯得他既怪異又溫順誠實漫萄。

“好吃?”

逸成吮吸著沾滿柿子汁水的手指時盈匾,少年看著他問道腾务。

“好吃⊥疲”逸成點點頭窑睁。

少年也點點頭挺峡,“我很喜歡葵孤。”

逸成也轉(zhuǎn)過頭橱赠,認真地看向少年尤仍。少年吃柿子的技巧顯然比作為新手的逸成高超很多,他看起來很干凈狭姨,而柿子已經(jīng)消失在了他的肚子里宰啦。

“你叫什么名字?”發(fā)問后饼拍,逸成連忙補充說赡模,“我叫佐茗路逸成。叫我逸成就可以了师抄。你的名字是什么漓柑?啊,如果不愿意告訴我……”他有些語無倫次叨吮,心中涌起少見的熱情辆布。

“鴉枝〔杓”

少年回答锋玲。

“鴉枝……”

“嗯『#”

“烏鴉的鴉惭蹂?”

“是的伞插。”

逸成稍微猶豫了片刻盾碗,一種猶如惡作劇心態(tài)一般的普通的感覺促使他說道蜂怎,“這么說你或許會逃走……你是妖怪吧,鴉枝置尔?”

他感覺到少年渾身一僵杠步。

逸成偏了偏頭,示意少年——其實自己看見了他從另一邊浴衣袖子底下露出的幾片黑色榜轿。聽完他的話幽歼,少年立刻把右手的地方縮了縮。當然逸成并不認為在那里的是手谬盐,那里應(yīng)該有的是烏鴉般黑色的羽毛甸私。

過了會兒,少年把蒼白的右手舉起來揮了揮飞傀』市停“這可是手”,像在這樣說著砸烦。盡管面無表情弃鸦,逸成仍覺得少年十分緊張,導(dǎo)致這僅僅像是徒勞的證明幢痘。但是那只手和左手一樣十分好看唬格。

逸成的心中沒有一絲異樣的感覺,他十分確信面前的少年并非人類颜说。意外的是他感到十分輕松愉快购岗,并且也不想讓對方為難,“那鴉枝门粪,我以后可以到這里找你玩嗎喊积?”

聽到這句話,少年原本發(fā)僵的身體恢復(fù)了過來玄妈。他沉默著點點頭乾吻。

“我可以幫你管〈虢”名為鴉枝的妖怪用手扶著樹干站起來溶弟。

“管什么?”

逸成也站起來瞭郑,拍掉身上的泥土辜御。少年比逸成高一些,也并不比身體虛弱的逸成纖瘦屈张,但是仿佛隨時可以飛起來似的擒权,感覺十分輕袱巨。

“幫你管著柿子。你不想讓鳥吃它們碳抄∮淅希”

“也是……”難道妖怪都這么空閑?

逸成把那半句話咽回去剖效,將信將疑地回復(fù)嫉入,“謝謝,那就拜托你了璧尸。我明天還會再來的咒林。”

逸成下山時忍不住好幾次回過頭爷光,反復(fù)確認少年的存在垫竞。白色的少年依舊站在柿子樹下,每當逸成回過頭蛀序,他就擺擺手做出道別的樣子欢瞪。迎著最后一絲日光回到祖父家里時,逸成的腦海中還是少年目送著自己并且安靜道別的身影徐裸。

肆.

“喂遣鼓,佐茗路君,今天要不要去看劍道部的比……”

“不倦逐。我要回去了譬正」梗”

少年的回答一如既往很是冷淡檬姥。但這么說著的時候,少年已經(jīng)把所有東西都胡亂塞進了書包里粉怕,簡直連目光都舍不得在這里多放幾秒健民。

“喂喂——佐茗路君你不是明明就可以跑得很快嘛!”看著他跑出教室贫贝,友人沖著逸成的背影大聲吼道秉犹。

“呼……”猛喘著氣一下爬到半山腰,逸成終于一絲力氣也沒有了稚晚。他把書包扔在路邊的草叢里崇堵,揉著發(fā)暈的腦袋,慢慢地挪到了柿子樹前客燕。

雖然并不指望能夠立刻見到那位妖怪般的少年——或是少年般的妖怪鸳劳,逸成還是在剛看到那棵柿子樹頂時就鼓起精神嚷嚷起來:“啊啊累死了!鴉枝……”

出乎意料也搓,少年就坐在柿子樹下赏廓。

有許多烏鴉停在少年身上涵紊。不單單是肩頭,包括頭上幔摸、手臂上摸柄、膝蓋上,都各自停著一只烏鴉既忆。而少年則神情自若地舉著兩顆柿子驱负。

看到逸成時,他面無表情地哆嗦了一下患雇。原本停在他身上的烏鴉驚叫著飛起來电媳,少年手中被啄食了一半的柿子滾落在地上。

“抱歉庆亡∝遗遥”少年端正地變成跪坐姿勢,向著逸成道歉又谋。

“什么拼缝?有什么要道歉?”逸成一邊舒緩呼吸彰亥,一邊像昨天一樣咧七,靠著少年和柿樹坐下。

“柿子任斋〖套瑁”

“……唔》峡幔”逸成含糊地應(yīng)道瘟檩。他并不是十分明白少年認為自己犯了的錯誤是什么。

“因為它們很想吃澈蟆。我忍不住答應(yīng)了墨辛。”

逸成因為類似于驚訝的情感而一時無言趴俘,少年則明顯把這理解成了責備睹簇,用甚至有些慌張的動作轉(zhuǎn)過身看著逸成,“那個……”

“不不不寥闪,”逸成連忙說太惠,“不,沒有關(guān)系的疲憋。柿子原本也不是……”

“我答應(yīng)要幫您看管凿渊,可是卻還背著您把柿子給烏鴉。是我違背了約定∷栽”少年無比真誠地垂下漆黑的眼睛敛纲。

“不不……誒,等等剂癌,你今天一直就在這里趕鳥嗎淤翔?”

“還有一些山貓和貍。我讓他們離開這里了佩谷,請放心旁壮。雖然我最后還是沒有抵擋住請求,把……”

“沒有關(guān)系谐檀,是我的不對抡谐!真的,我沒有想到妖怪會是這樣……”

“妖桐猬、妖怪——”鴉枝似乎更加慌亂麦撵,疑惑地低聲說,“……你溃肪、你其實不喜歡柿子免胃?”

逸成的心里突然有了明確的想法——鴉枝是妖怪。他在心中重新確認惫撰。

然而讓他這么想的卻不是任何的詭譎羔沙、危險、不適之感厨钻,而是對于妖怪認知的徹底改變扼雏。自然也有聽過一些善意的妖怪的故事,但逸成并不相信它們會如此單純夯膀。人類尚且不可能彼此坦誠诗充,何況無法溝通的動物,何況反復(fù)無常的妖怪棍郎?

“妖怪其障,鴉枝是妖怪不是很好嗎!”我想和鴉枝成為朋友——逸成仿佛聽到自己那生疏笨拙的語氣涂佃。

“我沒有想到鴉枝是這么好的人,是我的錯蜈敢!”逸成大聲說辜荠。

逸成被前所未有的愧疚感捉捕住了。

佐茗路逸成抓狭,從不認為自己犯過什么值得自己感到不安的錯誤。他認為這個世界對他有所虧欠——死亡,病痛灰羽,他不承認自己應(yīng)該和別人一樣普通地對待這個世界上的事物。他對周圍毫不在意惭蟋,有時也會憎恨。而如今他仿佛被點破了迷障一樣药磺。逸成奇怪地想告组,自己時常不在意的那些東西是自己,憎恨的也是那個不合群的漠然的自己癌佩。這實在是很驚人木缝,自己竟然一直與那種糟糕可笑的思想為伍。

他成長為如今這副冷漠的樣子以來围辙,還是第一次收到?jīng)_擊我碟。

逸成意識到自己品格的低劣。面對對方那純摯的話語姚建,他不由得把頭重重地低下去矫俺,“我以為鴉枝只是說說罷了。不掸冤,這樣對鴉枝來說也很不公正恳守。應(yīng)該說,我以為這個約定的意思是你還會再過來見面而已贩虾。這棵樹并不屬于我催烘,我也不知道會給你造成這樣的困擾。真的萬分抱歉缎罢∫寥海”

逸成把雙手放在地上,真心實意地道歉策精。

等到他抬起頭來時舰始,用袖子擦著眼睛,哭著笑起來咽袜。小時候的自己討厭哭泣丸卷,所以總是咬緊牙關(guān)忍住淚水。讓別人同情自己和自己去同情別人询刹,對于他來說都是很難做到的∶占担現(xiàn)在卻感覺并沒有什么所謂。

“真是孩子氣呀凹联°謇迹”逸成有些難為情地低著頭。他也不知道眼淚為何會涌出來蔽挠。

鴉枝沉默著住闯。

過了一會兒,鴉枝從懷里拿出一枚鮮紅的果實遞給逸成。

“……吃嗎比原?我給你留了最好的……請原諒我的失信插佛。”

“都說了不是鴉枝的錯了量窘」涂埽”

“抱歉“蟾模”

“鴉枝谢床!”

“……吃嗎?”

“吃嗎厘线?”他又問道识腿。

“……嗯≡熳常”逸成點點頭渡讼。

伍.

他穿過圍墻筑起的屏障。

鴉枝原本可以在佐茗路宅門前的樹上棲息一兩日耳璧,先看明屋主如今變成了什么樣子成箫、過得如何。然而出于對諸多顧慮所造成的影響的懼怕旨枯,鴉枝在次日的太陽落山時分敲了門蹬昌。

應(yīng)門的是個女人。

大概是在做什么家務(wù)事攀隔,沒料想有客人造訪皂贩,回應(yīng)聲中聽得出猝不及防和焦急。過了片刻昆汹,“嗒嗒”的腳步聲逐漸傳過來明刷。

鴉枝是確認過屋主在家才前來拜訪的。雖然原本大可不必敲門满粗。

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辈末,拖拽成孤寂的瘦長模樣。鴉枝打量自己的身體映皆,再打量自己的影子——從浴衣袖子底下露出的一節(jié)翅膀挤聘,和院內(nèi)生長而出的枝影遠遠混雜在一起。他從身體到影子看上去都與人類沒什么區(qū)別了劫扒。

門被打了開來檬洞。

里面是一個面色疲憊的白凈女人,背上背著一個正在咬小木碗的嬰兒沟饥。她一面扶穩(wěn)嬰兒,一面抬起頭問道:“讓您久等了。請問您是……”

鴉枝披散著頭發(fā)贤旷,蒼白著臉广料,站在夕陽凄艷的紅光中。

那光景有幾分異樣的感覺幼驶。女人不覺露出懷疑且害怕的表情艾杏。

四處叫孩子回家吃飯的喊聲不知不覺聽不到了。夕陽的紅色隨著晚風融化盅藻,取而代之以東邊幽弱光亮下黑藍色的天幕购桑。落日暈染的陰影清晰起來。

“在下名為鴉枝氏淑。是佐茗路從前的友人勃蜘。”

鴉枝安靜地說假残。

陸.

十五歲過半缭贡,逸成失去了照料他長大的祖母。

祖母死后辉懒,祖父的脾氣更加難以揣測阳惹,以至于令逸成恐懼。逸成從來不在祖父發(fā)病時待在他身邊眶俩,每當祖父開始發(fā)出痛苦的嚎叫莹汤,他就跑到朋友的家中,或是在隔壁的房間里大聲念誦課本颠印。在旁人眼中他當然太過沒有良知纲岭,也常被指責。但恐怕祖父在病痛折磨中過世嗽仪,他也不會守在祖父身邊荒勇。逸成做不到,他無法阻止自己在祖父發(fā)病時逃開闻坚,盡管在逃避中他并沒有感到心安沽翔,相反仿佛被放置在鐵爐上煎熬。

升學(xué)以后窿凤,逸成在一所寄宿學(xué)校就學(xué)仅偎。

離開那個村莊意味著逃離祖父、也意味著離開山林雳殊。逸成判斷不出對于自己而言究竟是更為輕松還是傷懷過半橘沥。但是擺脫掉祖父家那仿佛被病痛詛咒的氛圍,逸成還是感到無比輕松夯秃。

起初總是難以適應(yīng)的座咆,入睡時耳邊是回響在房屋內(nèi)的室友的呼吸痢艺,空氣里沒有龐大的森林的氣味。他在夜晚的開始前看著夕陽沉落介陶,想象著白衣少年坐在柿子樹下的情景堤舒。

他的肩上停著烏鴉,面無表情哺呜,與此時的逸成一樣注視著夕陽的紅光舌缤。

時節(jié)如約入秋。

果實即將成熟某残。他在夢中聞到柿果破碎后散發(fā)出的甜美氣味国撵。

在一個晴朗的夜晚,他睜開眼睛玻墅,看見異常明亮的幽藍月色介牙。那時大約是望月節(jié)前后了,月色美麗得如同異世之物椭豫,讓人仿若置身清澄的水底耻瑟。幽靈般的少年站在半開的窗前默然不語,把一個個圓形果實從懷中拿出來赏酥,擺在窗臺上喳整。

“鴉枝……”逸成低吟了一聲。

對方聽到了他的聲音裸扶,立刻抬起頭來框都,用那雙巨大漆黑的眼睛準確地看向他。逸成把上身撐起來呵晨,對著鴉枝揮了揮手魏保,然后調(diào)動起不太清醒的身體,赤腳走到窗邊摸屠。

室友們發(fā)出粗重的熟睡的呼吸谓罗,除此之外一片寂靜。仿佛被月光所照耀的萬物都已是雕塑般美麗季二。

少年也朝他輕輕揮手檩咱。

“竟然不是做夢……”他喃喃地說著,同時小心但快捷地翻出了窗戶胯舷。腳底踩在雜草上刻蚯,有霜露的濕涼感。逸成稍微轉(zhuǎn)了轉(zhuǎn)腳踝桑嘶,有些拘謹?shù)乜聪蝤f枝炊汹。距離上一次回山里大概是一個半月,分別的不舍已經(jīng)被沖淡了逃顶,或者說凝固了讨便。逸成見到友人時心里有一絲開心之下的虛幻感充甚。

“怎么過來的?”

“飛器钟〗蚩樱”鴉枝把右邊的翅膀舉起來給他看妙蔗。烏鴉般的羽毛比黑夜要冰涼傲霸,在月光下如同沐浴流水的綢緞。

“怎么找到我的眉反?”

“聞到的昙啄。”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寸五,鴉枝完全不介意展露自己妖怪的身份梳凛,而逸成也覺得習以為常。對方是非常單純甚至粗心的妖怪梳杏,逸成很明白韧拒。

逸成點點頭。

鴉枝垂下右臂十性,繼續(xù)用左手拿出柿子叛溢。逸成一時只是看著對方的動作,仿佛在看文字書寫而出的東西一樣劲适。

逸成用如同品讀詩歌一般的目光楷掉,仔細但并不足夠真切地打量對方。

自從認識鴉枝以來霞势,鴉枝好像就沒有過變化烹植。白色的浴衣,披散的黑發(fā)愕贡。彼時比逸成年長三四歲的少年草雕,對于此時正在拔節(jié)生長的逸成而言,鴉枝與其說是沒有變化固以,反倒更像是變得年幼了墩虹。逸成低頭看了看鴉枝的腳,他穿著一雙木屐嘴纺。逸成意識到自己確實已經(jīng)比鴉枝高了败晴。

鴉枝在窗臺上擺放好五個柿子。

“吃了吧栽渴〖饫ぃ”逸成拿起一個說。

果實在他的手里闲擦,光滑的表皮緊貼著手心慢味,帶給手臂同樣熟悉且給人以沉著之感的分量场梆。月光下的黑暗里,逸成無法看清柿果的顏色纯路,但那恰好成熟的溫度傳遞到心里或油,如橙紅色一般會輕微晃動的鼓脹,撐亮一片初秋的寒霧驰唬。

“現(xiàn)在吃掉顶岸?”鴉枝抬頭看著他。

“吃吧叫编∠接叮”

他們并排坐在草地上,靠著宿舍樓粗糙的墻壁搓逾。鴉枝吃了一個卷谈,逸成吃了四個。吃到最后逸成已經(jīng)狼狽地像是在落滿果實的柿樹底下打了個滾霞篡。他吃柿子的技術(shù)并無長進世蔗。

鴉枝用袖子把逸成手上的汁水擦掉,又用手指抹干凈他的嘴巴朗兵。鴉枝蒼白的手指柔軟冰涼污淋,隔著粘糊糊的糖液與皮膚聯(lián)結(jié)黏合。

逸成驀然一驚矛市,心忽地跳動起來芙沥。

他想起從前鴉枝也通常這樣替自己擦拭,這理應(yīng)是他十分熟悉的一件事浊吏。其實這種抹去汁水的效果并不理想而昨,但就如鴉枝秉性之認真,他也是真心誠意地在讓逸成覺得更舒適找田「韬可是現(xiàn)在的逸成卻對這種親昵的撫摸產(chǎn)生了不一樣的感覺。逸成的心里產(chǎn)生了一絲模糊不清的恐懼墩衙,但恐懼之余還有更多陌生的東西务嫡。

“鴉枝,你不會再長大了漆改?”他忽然發(fā)問心铃。

鴉枝停下動作,似乎思考著他的用意挫剑。

“我可以和你一起長大去扣。”鴉枝回答樊破。

柒.

天氣轉(zhuǎn)冷愉棱,開始放寒假了唆铐。

寒冬讓萬物呈現(xiàn)統(tǒng)一的灰白,冰冷整潔奔滑。逸成步過被凍結(jié)的堅硬土地艾岂。地上還未有過積雪,天空是一片柔軟厚重的灰色朋其。

逸成回到村莊時感覺到奇妙的變化王浴。可能是許久未見的空格使氛圍產(chǎn)生了改變令宿,加之逸成的外表成長了許多叼耙,聲音也變得成熟了,親戚們不再將他當做一個小孩子看待粒没,祖父的態(tài)度也溫和了許多。

回到祖父家的第二天清晨簇爆,太陽還未在烏云后釋放自己的溫度癞松,雪依舊沒有被傾吐出來。逸成在灰白的世界中朝山上走去入蛆。

冬日里上山是有些危險的响蓉。饑餓的獵食者在冬日往往格外兇猛,然而熊和蛇已經(jīng)入眠了哨毁,這一帶也沒有狼枫甲,大致還算是和平安全的游蕩場所。

逸成到達柿子樹下時沒有看到鴉枝扼褪。他脫掉手套塞進口袋里想幻,把素描本翻開,舔舔鉛筆尖话浇,開始摹畫一根柿子枝脏毯。柿樹在冬天是由簡潔線條勾勒出的灰黑色,葉片掉落干凈了幔崖,只剩彎折的枝條食店,曲折之處有著難以言說的美感。

“逸成赏寇〖郏”

熟悉的聲音從高處響起來,然后白影從樹上落下嗅定。不管何種季節(jié)天氣自娩,對方總是只穿一件浴衣,逸成多少也不再大驚小怪了露戒。鴉枝站在他面前椒功,一邊把被樹叢勾住翻起的衣擺撫平捶箱,一邊抓了抓粘滿細碎枯葉的頭發(fā)。

“鴉枝總是把頭發(fā)弄得亂糟糟的呢动漾《∈海”逸成伸手挑去夾在對方烏黑發(fā)絲間的枝葉。

他發(fā)現(xiàn)鴉枝的身形變化了旱眯。變得高了些晨川,面容也更加清俊,少了幾絲孩童的柔軟删豺。只有那雙眼眸依舊如故共虑,漆黑水潤,占據(jù)著眼眶的大部分位置呀页,顯得他無比溫順且純真妈拌。正如鴉枝所決定的,他正與他一起長大蓬蝶。

“把頭發(fā)盤起來會比較好吧尘分。”逸成放下鉛筆和素描本丸氛,把自己方才畫到一半的樹枝折下來培愁。抹去粗糙干裂的樹皮,然后讓鴉枝背對自己低下頭缓窜。

他脫掉另一只手套定续,吐了口氣呵暖僵紅的手指,學(xué)著祖母的樣子替鴉枝綰了個髻禾锤。意外的算是成功私股,頭發(fā)翻轉(zhuǎn)盤緊,插上枝條——除卻發(fā)型不太妥當所產(chǎn)生的違和感时肿,逸成手指的靈巧還是值得夸贊的庇茫。

“鴉枝看起來好像誰的妻子……”逸成笑起來,“不過這樣行動會方便很多螃成〉┣”

“妻子?”少年歪了歪頭表示不解寸宏,幾縷發(fā)絲垂落下來宁炫。

逸成盯住他側(cè)頭時脖頸的弧度,慌忙否定道氮凝,“抱歉……我不是說鴉枝像女人啦羔巢,可是鴉枝確實長得很好看,比很多女人都要好看「透眩”

他依舊一臉迷惑启摄。

逸成彎腰拾起素描本翻開,“要看嗎幽钢?”

逸成把本子遞給鴉枝歉备,“我現(xiàn)在在學(xué)習畫畫。當然只是跟著學(xué)校里的老師學(xué)習基礎(chǔ)了匪燕,不過以后或許會專門學(xué)習西洋畫也說不定呢蕾羊。”

“你以后想要當……”鴉枝思考著合適的詞語帽驯,“畫師龟再?”

逸成搖搖頭,“這種事情不是想或

不想可以決定的尼变。所以我也沒有這么想利凑。另外,我有幾篇文章在雜志上發(fā)表了享甸,可能靠此為生也不錯截碴。我最近越發(fā)難以抉擇……”

鴉枝不太明白,抬眼看著他蛉威。

“別管這個了,鴉枝走哺,”逸成把本子取回來蚯嫌,伸手拉住鴉枝的袖子,“帶我去森林里走走吧丙躏?我有很久沒有走到深的地方了择示。”

聽到這句話晒旅,鴉枝看上去有些高興栅盲,他點頭說,“那邊的小溪凍結(jié)了废恋,你說過冰柱很漂亮谈秫,我?guī)闳タ础鱼鼓!?/p>

鴉枝說著拟烫,抓住逸成的手背。鴉枝的手沒有溫度卻十分柔軟迄本,纖細的五指讓逸成凍僵了的皮膚感到被保護和安撫硕淑。逸成松開了鴉枝的袖子,任由他抓住自己,鴉枝又握住他的手指置媳,逸成微微顫抖了一下于樟。

手指的觸碰給已經(jīng)不再是男孩的逸成造成了一點緊張和羞澀,但是尷尬的感覺很快消失了拇囊。在樹林間穿行之時迂曲,逸成仿佛回到了小時候,少年牽著他去看森林深處誰都沒有見過的風景寂拆。

雪片靜靜地落了下來奢米。穿過交錯的枝椏掉落在肩頭。

祖父在次年春天過世纠永。

祖父孤零零地死去了鬓长,沒有任何人在身邊,一個人倒在漆黑的屋子里尝江,被發(fā)現(xiàn)時已是隔日的中午涉波。逸成慶幸自己不必被指責為不肯守護在其身邊的不孝子嗣。祖父一定是死相恐怖的炭序,一定用那雙看不清光影的渾濁眼睛緊緊瞪視著黑暗啤覆,但他也一定誰都沒有想起。

逸成認為自己死時也一定是這樣惭聂。

然后又是下一個春天窗声。

捌.

逸成的撫養(yǎng)權(quán)轉(zhuǎn)交于母親娘家那邊的一位舅父。但他仍暫且住在祖父的家中辜纲,繼續(xù)在原本的寄宿學(xué)校就讀笨觅。

同窗中有一位是家里開米店的有錢公子哥,他邀請逸成去酒館喝酒耕腾。

這是逸成第一次喝酒见剩,雖然不知輕重可是沒有醉。這也是逸成第一次和女人好上扫俺。一個叫做小菊的女侍者苍苞,她還不過十六七歲,據(jù)她說狼纬,自己在這里工作快要滿五年了羹呵。

逸成會在學(xué)校不上課的那天跑出去見她,扒在酒店后門外招手畸颅。有時候小菊也會來看他担巩,站在學(xué)校的欄桿外遞給逸成一塊用手帕包著的糕點。他們互相牽著手說一些柔蜜的情話没炒,逸成也夸口許下許多不切實際的承諾涛癌。他還學(xué)著歐美人追求女子的方式寫對方看不懂的滑稽深情的西式新體詩犯戏,也寫過多首隱晦的和歌和俳句。小菊根本不識幾個字拳话。那些詩寫完后總是先被朋友偷去看了先匪,看過笑過之后壓在柜子底下被忘了干凈,若干年后碎成泛黃的殘屑弃衍。

逸成在學(xué)校中盡管由于身體虛弱而難以成為風云人物呀非,但學(xué)業(yè)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在文學(xué)課程上極其突出镜盯。他與侍女小菊交往的事情一時成為同學(xué)間的有趣談資岸裙。逸成并不需要憂心死去長輩的警示和責打,也不在乎師長發(fā)現(xiàn)速缆,如果被勒令退學(xué)也沒有辦法——那時逸成就是這么想的降允。

在他與小菊之間什么都還未發(fā)生的時候,小菊和他說艺糜,她被父母指給了酒館店主的兒子剧董,她已經(jīng)被迫答應(yīng)了。說這話時還落下眼淚破停。

那真是恭喜了——他帶刺譏諷道翅楼。

又說了許多責罵的話后,小菊一邊哭泣一邊離開真慢。逸成心中毫無愧疚也無傷感毅臊,在被舍棄的憤懣之余,倒不如說是輕松了黑界。他發(fā)覺自己原本也很清楚褂微,他不可能和這樣的女人一直相處下去,不可能娶她也不可能把她當做情婦园爷。他對自己發(fā)了一頓火,怒罵自己之前的感覺和想法之不值式撼。

逸成發(fā)覺自己是有愛慕之人的童社,然而他說不出那個人的名字,想不起那人究竟是誰著隆。

晚些日子秋日里的時候扰楼,鴉枝像去年前年一樣送來了柿子。他們照樣坐在寢室外美浦,就著月光把果實吞入腹中弦赖。

逸成驚訝地發(fā)覺,柿子并不如他從前以為地那樣可口甜美浦辨〉攀苦澀之味透出甜蜜,在甜味消失殆盡后占據(jù)了口腔的角落。并不是柿子有什么變化币厕,逸成很清楚列另,而是自己有了改變。他不再可以告訴自己——自己最喜愛的是那棵柿樹旦装,是那棵柿樹結(jié)出的柿果页衙。他的最最喜愛的無法再是那樣純粹簡單的東西了。

鴉枝阴绢,明年不用再帶柿子給我了店乐。你不用過來找我了。

他這樣對他說呻袭。

而鴉枝總是那樣溫柔而單純眨八,他問為什么。

逸成說他不知道棒妨。

于是鴉枝只是點點頭踪古。

逸成躺在床上望著月光灑落的光帶,久久難寐券腔。他不明白占據(jù)在心中的是什么伏穆。他想起小菊,他意識到自己并不喜歡她纷纫,他只是暫時迷戀上了那種氣氛枕扫,而他也發(fā)覺了自己對這種氣氛并不鐘情。那么自己鐘情的究竟是什么辱魁?

那棵柿子樹的輪廓浮現(xiàn)在眼前烟瞧,那種香味,那種宛若蒸騰而起的蜂蜜一般溫暖的空氣,站在柿子樹下夯缺,白衣黑發(fā)的人影车荔。只要想起這些他就會安心,就會快樂甚至心中雀躍砾赔。但他鐘情的并不是柿樹,并不是山林青灼,并不是秋季一片金黃的色彩暴心。

逸成意識到,自己喜歡的并不是那些杂拨。并沒有那么喜歡专普,沒有他所寄托的那么多〉粒可是那他究竟把這份喜愛寄托給了——

“我喜歡鴉枝……”他喃喃出口檀夹。

他在夢里抱了鴉枝筋粗。

玖.

雨。

逸成驚訝于自己從前的記憶中并沒有雨的痕跡击胜,其實這里應(yīng)該是經(jīng)常下雨的亏狰。

他在諸多親戚的敦促下將仍放置祖父家的東西整理起來,但逸成并未打算借居在舅父家中偶摔。

逸成無端想起自己的姐姐暇唾。他的姐姐是永遠的十六歲的少女,時間停留在了十六歲辰斋。對于那個借宿在姨母家的少女策州,逸成只是聽旁人說過許多她的事。親戚們時常提起逸成小時候十分調(diào)皮宫仗,曾把姐姐惹哭够挂。逸成對此毫無印象,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欺負她藕夫。旁人都說姐姐是個善良老實的孩子孽糖,因為清楚逸成是長男而對他十分寬容。然而姐姐在十六歲的時候死了毅贮,他覺得——在他毫無記憶的兒時死去的父母办悟,不必對他感到抱歉,然而對姐姐卻是徹徹底底的不負責任滩褥,是必須道歉的病蛉。他也會在以后向姐姐道歉。

距離姐姐去世已經(jīng)有八年了瑰煎。

距離逸成認識這座山也已經(jīng)有十余年铺然。

他慢慢踩過熟悉的小道。山道比記憶中的窄小酒甸,也不可避免地更加荒蕪魄健,終有一天完全被荒草淹沒。逸成仿佛看得見那一天插勤。

少年坐在柿樹的枝條上诀艰,像一只白色的大鳥∫看著逸成走進,他如乘風一般輕輕跳起苛蒲,幾步躍到了逸成面前卤橄。鴉枝的外表也已像是逸成那樣,多少是個成熟的青年了臂外】咂耍可是他臉上那孩童般天真的神情卻沒有絲毫改變喇颁。在蒼白的表情和漆黑的眼珠中生長著含有溫度的情感的花火,足以代替一切多余的動作和語言嚎货。

逸成的雙目疲憊而惶惑橘霎。他對鴉枝擠出一個微笑。

鴉枝可真美啊殖属,逸成不覺這么想姐叁。是面目清逸的美,是幽靈般幽異的美洗显,是蒼白單薄的美外潜,是純真不改的美,也是非人類意識所囊括的美挠唆。

可是因為自己身為人处窥,所以無法再清晰地分辨這種美了。

這是背叛玄组。

背叛了自己和鴉枝滔驾。

他已經(jīng)配不上他了,從很早以前開始俄讹。隨著年歲的增長哆致,逸成與那少年般的妖怪已經(jīng)相隔了一道冰流。鴉枝并沒有真正與他一起改變颅悉。鴉枝的時間是停止的沽瞭,停止在秋日的傍晚,停止在他看到孩提時的逸成熟睡的時刻剩瓶,停止在他將柿果壓在逸成鼻梁上的時刻驹溃。接下來一切都是漸行漸遠的過程。

逸成仿佛回到與鴉枝的第二次會面那時延曙,心中涌起羞愧與酸澀豌鹤。但這種感覺遠比那時天真孩童所感到的復(fù)雜與洶涌,“鴉枝……”

當初面對妖怪少年時的愧疚枝缔,是因為自己身為人的特質(zhì)——彼時他就已意識到了這一特質(zhì)的可鄙布疙,只是還未曾理解這是無法改變的必然。

而如今愿卸,逸成不可避免地長大了灵临。他已經(jīng)變成了徹徹底底的“人”。

人的軟弱趴荸,人的狡猾儒溉,人的厚顏無恥與自以為是》⒍郏口口聲聲說著不想要同情顿涣,其實根本沒有一刻不在利用自己的可憐波闹。沉溺于自我傷懷,陶醉于自己的不幸涛碑,博取他人關(guān)懷的同時又擺出清高的姿態(tài)精堕。但他也明白,自己就算意識到這些也是無用的蒲障,答案一直清晰明了歹篓,他已經(jīng)走到了這一步,他已經(jīng)成為了這副軀殼中與之對應(yīng)的靈魂晌涕。他與他已經(jīng)太遙遠了滋捶。

他用雙手捂住眼睛,雙眼干澀灼痛余黎,竟然流不出一絲淚水重窟。

“逸成?……逸成惧财?”鴉枝拉住逸成的手臂巡扇,半蹲下身子把頭探近他,似乎想看看逸成的表情垮衷,“怎么了厅翔?什么意思?受傷了嗎搀突,是覺得難受嗎刀闷?”

逸成搖搖頭。

鴉枝顯然不相信他仰迁,依舊試圖撥開逸成按在臉上的手甸昏,這讓逸成覺得鴉枝很可愛。他不免笑了徐许。逸成深深地呼吸了幾次施蜜,調(diào)整好聲音松開手說,“……我沒事雌隅,鴉枝翻默。”

鴉枝盯住他的臉恰起,確認著他的真實感受修械。不過鴉枝向來也沒有想通過。

鴉枝被細雨濡濕的黑發(fā)間夾著一片枝葉检盼,逸成伸手把它摘去祠肥。

“我要走了,鴉枝〕鹣洌”逸成說出此行的目的。

“走东羹?”

逸成的手指緩緩穿過垂落的黑發(fā)剂桥,終于撫摸到鴉枝的臉頰。兒時打鬧時肢體觸碰的感覺已經(jīng)無法憶起属提,逸成決定在這一次仔細地記住权逗。

“意思是徹底離開這里,以后就再也不回來了冤议≌遛保”

“再也——”

“我要去東京投考第一高等院校,以后或許還會去歐洲留學(xué)恕酸】氨酰總之,我在這里沒有留下去的理由蕊温,以后也不會再回來……可能袱箱,絕對不會再回到這里∫迕”說完這些話发笔,逸成咬緊牙關(guān)。

逸成認定自己離開了這片土地后凉翻,他再也不會找到安穩(wěn)的故鄉(xiāng)了讨。可他一定要離開制轰。非得離開不可前计。否則就無法繼續(xù)逃避這份愧疚,獲得內(nèi)心虛假的平靜艇挨。

鴉枝用漆黑的眼睛凝視著他残炮,認真、專注缩滨、漫長势就,仿佛隔著一層黑夜或是月色與世間的距離。鴉枝的眼睛明明依然如此誠摯純粹脉漏,逸成卻已讀不出他的感覺苞冯。逸成幾乎要害怕地顫抖起來。在一陣恍如雨幕般模糊的沉默后侧巨,鴉枝偏了偏頭舅锄,語氣中沒有責怪也沒有憤怒,“東京……是很遠的地方吧司忱?如果飛的話皇忿,要多久畴蹭?”

“不——鴉枝!”逸成伸手握住他的肩膀鳍烁,幾乎是喊道叨襟,“鴉枝!我要走了幔荒,再也不見你了糊闽!是再也不和你見面了的意思……啊,對不起爹梁、我……”

他低下頭右犹,視野里混進雨水。被牙齒使勁咬破的內(nèi)頰散發(fā)出血腥味姚垃,潤濕了干燥刺痛的喉嚨念链。他繼續(xù)說下去,“鴉枝莉炉,你不用來找我钓账,你也不用想我。十年絮宁、二十年梆暮,三十年四十年,在那之后我會化為灰燼绍昂,而你只需要繼續(xù)生活在這里啦粹,忘掉我就好了【接危”

“可是……”

不想再聽了唠椭。不能再聽了。不能再繼續(xù)聽到鴉枝的聲音忍饰。

逸成一把推開鴉枝贪嫂,轉(zhuǎn)身跑下山去。他笨拙地穿過阻礙他前行的雜草艾蓝,他再也沒有了曾經(jīng)與山的默契力崇。但這一回他只要逃開,不需開拓也不需前行赢织,哪怕雙目發(fā)黑亮靴、頭暈?zāi)X脹,身體也會自行滑落于置,永遠地逃開茧吊。逃避這種做法畢竟太輕松了。

鴉枝呆呆地站在柿子樹下。

鴉枝透過雨水和樹叢看著對方倉皇離去的背影搓侄,仿佛在頃刻間變成了茫然纖弱的孩童瞄桨。 如果現(xiàn)在追上去,對方一定會厭惡自己吧——鴉枝握緊懷中的一截柿枝讶踪。

鴉枝望著青年曾數(shù)次離去但也曾必定歸來的方向讲婚。

“……可是我還沒有學(xué)會……可是我還沒有把它還給你】∪幔”

拾.

靜謐的黃昏。

傍晚的余暉穿透斜起的紙窗活合,照射進一間擺放有書籍與寫字臺的房間雏婶。地板中央放了一只矮幾,幾上置有兩杯茶水白指。主客相對而坐留晚,相對無言。

兩人都未飲茶告嘲,矮幾的存在似乎單是為了隔開對坐的距離错维。

逸成背窗而坐,昔日的友人則被紅光染成同樣凄艷的顏色橄唬。白衣少年端坐著赋焕,纖薄如紙繪之物。

“鴉枝仰楚,果然很美呀隆判。”逸成率先開口僧界。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并不真誠的笑意中微微顫抖侨嘀。

對方露出不解的神色。

自己尚且認得這個神情的意思——逸成不覺真的露出了一絲笑容捂襟。

“我大概以前一直不好意思說吧咬腕?鴉枝很美。鴉枝有一種特別的美感葬荷,那時的我非常喜歡涨共。很遺憾,那時候沒有告訴鴉枝闯狱∩酚”

逸成的心情無端好起來,他不在乎接下來的對話了哄孤。仿佛說出了最重要的事情一般照筑,他感到一種奇異的輕松。或許會被罵吧凝危,逸成想波俄。但鴉枝是不會懂得如何責罵他的。

在開頭說了這么一堆莫名其妙的話蛾默,之后只好再由沉默續(xù)接懦铺。

鴉枝看上去是一個二十五左右的青年,而曾經(jīng)認定自己活不過三十歲的逸成如今已過不惑之年支鸡。再度看到那雙漆黑溫順如鳥雀一般的眼睛冬念,逸成心中涌起難言的感慨。于是他竟只會說奇怪的話了牧挣,并且只會說實話了急前。

片刻后,鴉枝靜靜地開口瀑构。出口就是道歉:“抱歉裆针,我來見你了。另外寺晌,我曾經(jīng)答應(yīng)與你一同長大世吨,但是沒有做到∩胝鳎”鴉枝說著耘婚,低下頭。

逸成的無言轉(zhuǎn)為愕然怕犁。

他苦笑起來边篮,“不……”

出乎意料,鴉枝這次繼續(xù)說了下去奏甫,“在你走了以后戈轿,我繼續(xù)依照約定成長了十年≌笞樱可是在那之后的某一天思杯,我忽然覺得不想再長大了。我已經(jīng)分不清楚時間挠进,掐指算著柿樹結(jié)果的次數(shù)色乾,然而終于混亂起來。甚至突然害怕逸成你是不是已經(jīng)死掉了领突。所以我忍不住不再改變暖璧,后來忍不住來找你了。我希望你原諒我君旦∨彀欤”

可是這談何原諒不原諒啊嘲碱。

一直是從未犯錯的鴉枝在道歉,而逸成總是晚了一步局蚀。逸成總是趕不上道歉的時刻麦锯,正如鴉枝每一次的自我譴責,總是與他有著差錯琅绅。

“怎么過來的扶欣?”他低聲問。

“飛千扶×响簦”鴉枝動了動右手。

斜陽映出鴉枝的影子澎羞。在交錯的枝影上术陶,疊著鴉枝的身影,揮舞的右手是一扇鳥翅煤痕。

“……怎么找到我的?”

“聞到的接谨“诘铮”

“很辛苦吧∨Ш溃”逸成微微地看著鴉枝笑了巷帝。

鴉枝搖了搖頭,“能找你扫夜。你又不責怪我楞泼,我很高興◇源常”

“高興……”

鴉枝點點頭堕阔。

鴉枝又說,“因為你好像不喜歡我給你帶柿子颗味,我就沒有帶超陆。柿樹每一年都結(jié)很好的果子,除了有一年旱災(zāi)有兩年多雨……不過這次我來找你浦马,所以后面的果子可能會被烏鴉……”

他就像是許久未見的母親般格外的喋喋不休时呀,如若逸成不知道鴉枝并不喜歡說話,恐怕都會因為感到關(guān)切而開心起來了晶默〗髂龋可他更在心里覺出了淡淡的傷痛。

“那是騙你的呀磺陡,鴉枝趴梢∧螅”

青年一下頓住了,問道垢油,“什么是騙我的盆驹?”

“不喜歡你帶柿子來什么的√渤睿”逸成回答躯喇。

“為什么?”

“……不知道硝枉×觯”

鴉枝若有所思地認可了,“是啊妻味,你以前也說過‘不知道’正压。我不小心忘記了,真是抱歉责球〗孤模”

“……那也是騙你的〕猓”

鴉枝呆住不動了嘉裤。

“那時候說‘不知道’是假的∑懿”逸成的口氣越發(fā)像是個調(diào)皮的孩子屑宠,眼神則悲戚起來,“那時候有很多話都是傻話仇让,我那樣對鴉枝說了典奉,簡直是混蛋∩ミ矗”

然而鴉枝是絕不會接受他的道歉的卫玖,鴉枝從不認為逸成有錯。鴉枝實在是太溫柔了踊淳,他匆忙搖頭想否認逸成的話骇笔。

逸成打斷他,猶如傾訴般一口氣說道嚣崭,“因為我太混蛋了笨触、太愚蠢了,所以沒有顏面再見鴉枝雹舀。我現(xiàn)在也依舊是這樣認為芦劣。可是我那時的告別或許讓鴉枝感到難過了说榆,這么一想我簡直連混蛋也不如虚吟!我雖然不再見你寸认,但是那絕不和鴉枝有什么關(guān)系,如果有串慰,也是因為我不值得你與之交往偏塞,鴉枝,你從來沒有錯邦鲫【牡穑”

鴉枝聽不懂這席話。

但是鴉枝很溫柔庆捺。他的神情既是憂傷難過古今,又像是在微笑。

“所以……你并不討厭見到我滔以?”他低著頭這樣問捉腥。

“是啊你画!”逸成閉緊了眼睛回答抵碟,“絕不討厭』捣耍”

——是慶幸立磁,是欣喜,是翻涌而上的喜悅剥槐,是那樣的情感才對。

“那真好宪摧,那真好……逸成粒竖,那真是太好了……”聽了他的話,鴉枝不斷低聲喃喃著几于。他在陽光已無一絲亮色的黑暗中不斷低語蕊苗,仿佛念誦著充斥肺腑的咒文。逸成在鴉枝那愉快的低喃中不住地顫抖起來沿彭,咬緊牙關(guān)忍住自己想要慟哭流涕的酸楚朽砰。

然后是一片與黑暗并行的沉寂。

心愿已了喉刘。所有的對白都已經(jīng)結(jié)束瞧柔,最后還能說出口的就只有永久的道別。因此逸成說不出一句話睦裳。

他們之間再無法產(chǎn)生相融的話語造锅,他與他就此徹底割離。在這個秋日的傍晚之后廉邑,在夜晚哥蔚。

“我來點燈吧倒谷。”

逸成扶起自己顫抖不止的身體糙箍,從旁邊的書桌上拿來一盞煤油燈渤愁。

鴉枝靜坐著,在燈火的照映下恍如鬼魅一般深夯,巨大的翅羽的影子隨火光在墻壁上搖曳抖格。他靜靜地看了一會兒火苗,又抬頭靜靜地看向逸成塌西。

“我是來歸還一件東西的他挎。”

這么說著捡需,他從懷中取出了一條樹枝办桨,遞給逸成。

逸成沒有接過那條樹枝站辉。

干枯的枝條在燈光下沉默呢撞,枯澀的表皮間夾雜著縷縷深色的苔痕。這條枯枝彎折的弧度是那樣美饰剥,那樣令人感到熟悉殊霞。逸成一時難以呼吸。

鴉枝把柿枝放在矮幾上汰蓉,然后站了起來绷蹲。

那只美麗的妖怪走到窗前,在凜冽的夜風中振動雙翅顾孽,很快消失在了凄冷月色所無法照亮的黑暗中祝钢。

“你一直沒有學(xué)會盤頭發(fā)嗎?……”逸成始終沒有轉(zhuǎn)頭看一眼若厚,他癡癡地望著那根枝條拦英。柿枝如一條有形的影子,在矮幾的桌面上凸顯浮現(xiàn)测秸。他用手拿起那根枝條疤估,自言自語道,“你可以把它扔掉的呀霎冯,鴉枝铃拇。這只是……你不需要把它……”

逸成忽然無言。

干枯的表皮被摩搓剝落后沈撞,逸成看清了他原本以為是苔痕的東西——那是在火光下不斷閃爍的锚贱、冰涼沉重的翠綠的玉石。


枯枝在懷中化為玉石关串,而那枚曾經(jīng)青澀明朗的果實卻早已干枯并粉碎了拧廊。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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