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無猜
? ? ? 一
? ? ? 我是一個游蕩在虛擬世界里的網(wǎng)絡(luò)寫手诚些,靠著父親養(yǎng)老金生活莉掂。我唯一的朋友叫湯木,他是我的網(wǎng)友默垄,是唯一愿意傾聽和靠近我的人此虑。
? ? ? 一個月前,我到一個叫古鎮(zhèn)的地方采風(fēng)口锭,它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南方的小城鎮(zhèn)朦前,它的名字是一個謊言。
? ? ? 我到當(dāng)?shù)嘏沙鏊鶊缶椴佟D贻p的警察唐磊質(zhì)問我:“你的報警筆錄破綻百出况既,你妒忌你的發(fā)小李麗嫁得好,虛構(gòu)了她被綁架的警情组民!”
? ? ? 我曾經(jīng)見過這張咄咄逼人的臉。
? ? ? 那是一張畢業(yè)照悲靴,瘦弱斯文的少年湯木向我晏晏笑著臭胜,身旁是高他一頭的唐磊莫其。他們穿著一樣的學(xué)警服,抱著向日葵花束耸三,驕傲得像將全世界踏在腳下的樣子乱陡。第二天,他們將一起到古鎮(zhèn)公安局城西派出所入職仪壮。
? ? ? “原諒我憨颠,我走了。如果可以积锅,我的生命將永遠停留在照片里的那一刻爽彤。”幾年后缚陷,湯木在寫給我的遺書里寫道适篙。
? ? ? 時間到底改寫了多少情節(jié),又隱藏了多少秘密箫爷?
? ? ? 我把發(fā)生在古鎮(zhèn)的離奇經(jīng)歷寫成短篇小說《謊言》和續(xù)集《審訊》嚷节,發(fā)表在網(wǎng)絡(luò)上。
? ? ? “真相是什么虎锚?”讀者看完給我留言硫痰。
? ? 我沒有回復(fù)。
? ? ? 如果湯木看到窜护,他會不會發(fā)表評論:我們都是蒙住眼睛觸摸大象的人效斑,你觸摸到的部分,就是你得到的真相柄慰。當(dāng)你越篤定擁有真相的時候鳍悠,越容易被表象蒙蔽。
? ? ? 湯木死了坐搔。面對無形的大象藏研,我用力抱緊自己,沒有伸手概行。
? ? ? 二
? ? ? 冬天來了蠢挡,我窩在朝北的小房間,在父親持續(xù)的咒罵聲中關(guān)了房間暖氣凳忙,裹著冰冷的被子蹲在床上哆哆嗦嗦的寫沒人看的小說业踏。
? ? ? 突然,我的手機響了涧卵,是個陌生號碼勤家。
? ? ? “我是唐磊,就在你樓下柳恐,趕快下來伐脖∪柔#”
? ? ? 唐磊在電話里斬釘截鐵的做派,讓我有點慌神讼庇。他千里迢迢找我绎巨,難道是為了扳回一局?
? ? ? 我拉開窗簾蠕啄,唐磊站在樓下的馬路牙子上抽煙场勤,他穿了便服,一件深灰色棉衣歼跟,套著黑色高領(lǐng)毛衣和媳。我一眼就能認出他來,不僅是他異于常人的挺拔嘹承,還有肩上碩大的雙肩包窗价。
? ? ? 我猶豫時,唐磊剛好抬頭看到了我叹卷。
? ? ? 我下樓撼港,在樓道里碰到李麗的父母,他們穿著厚厚的翻毛貂裘從外頭買菜回來骤竹,李嬸老遠就招手帝牡,“喲,直子出去懊纱А靶溜?”又趕上來摸我身上的舊毛衣,“落雪呢懒震,穿夠了嗎罩息?”
? ? ? 我虛應(yīng)著,掙脫李嬸熱切的雙手个扰,三兩步越過他們瓷炮,逃出了樓道。
? ? ? 我站在雪地里急促喘氣递宅,呼出一連串溫暖濕潤的水汽娘香。
? ? ? “先吃飯吧“炝洌”我對唐磊說烘绽。
? ? ? 我們搭乘的士跨越大半個城市,來到新城區(qū)俐填。一路上安接,的士司機操著蹩腳的普通話滔滔不絕介紹著這座城市好吃的好玩的地方,像個熱情好客的本地人英融。
? ? 唐磊遞給司機一張百元大鈔赫段,我用家鄉(xiāng)話說:“謝謝呀打。”司機給他多找了10元糯笙,滿不在乎地揮手:“中山大道堵車,我趕時間撩银,所以繞了點路给涕,過橋費就不收了《罨瘢”
? ? ? 我將唐磊領(lǐng)進了新城區(qū)的一間 “漫咖啡”够庙。其實,我家樓下附近就有一間抄邀,當(dāng)我在家里凍得不行的時候耘眨,我就會到那里點一大杯奶茶,蹭店里免費的暖氣和WIFI寫作境肾,一蹭就是一天剔难。
? ? ? 新城區(qū)寫字樓和高檔住宅區(qū)云集,時間還早奥喻,“漫咖啡”沒多少客人偶宫。我們找了僻靜的臨窗位置落座。
? ? ? 唐磊頭發(fā)長長了 环鲤,劉海蓋住銳利的眼睛纯趋,胡子拉茬著,距上次在城西派出所時冷离,唐磊少了幾份凌厲吵冒,多了一份落魄。但坐姿始終挺拔西剥,像個有幾份人味的的木偶人痹栖,被一根看不見的繩子提拉著。
? ? ? “唐警官蔫耽,我犯什么罪了结耀?”
? ? “我想見個人〕渍。”
? ? ? “李麗图甜?”我用小勺子攪拌著奶茶,吞了吞口水鳖眼。李麗從小和我一起長大黑毅,自她嫁人,住進了大別墅钦讳,我就再也沒有見到她了矿瘦。
? ? ? “湯木枕面,他沒有死「咳ィ”
? ? ? “啪”潮秘,勺子掉到地上。奶茶在馬克杯里蕩起圈圈漣漪易结,我有點恍惚枕荞。
? ? ? “你說什么?”
? ? ? “湯木沒有注銷戶口搞动。他的銀行卡在Y市還有消費軌跡躏精。下午我們就去Y市,找他鹦肿〈V颍”
? ? ? 唐磊嘴巴一張一合,堅硬的短胡須繞著剛毅的唇周箩溃。嘴角伏著一顆溫柔的淡痣瞭吃,只有他張口的時候才能看到,很快他閉口不說話碾篡,痣便消失不見了虱而。
? ? ? “找湯木?”
? ? ? “沒時間了开泽,抓緊吃飯牡拇。我定了中午2點的高鐵票∧侣桑”
? ? ? 墻上掛鐘顯示12點整惠呼,原本空蕩蕩的寫字樓下涌出一波又一波胸前掛著工作證的上班族。他們面目模糊峦耘,穿著款式相似的衣服剔蹋,有著統(tǒng)一的行為模式。
? ? ? 湯木會不會就淹沒在這樣的一群人中辅髓?
? ? 誰知道呢泣崩?
? ? ? 三
? ? ? 我們換乘高鐵和出租車,到達Y市一個老舊的小區(qū)時洛口,天已經(jīng)全黑了矫付。
? ? ? Y市是位于南方的一個濱海小城,有干凈暢通的道路第焰,道路兩邊種植整齊的椰樹买优,溫度比我的家鄉(xiāng)Z市高出好幾度。它是湯木的老家。
? ? ? 眼前是一片很舊的單位宿舍樓杀赢,有的住戶重新裝潢過烘跺,窗戶大小新舊不一,從外面看像一件件打著補丁的舊衣裳脂崔。
? ? ? 保安亭里滤淳,一個胖胖的保安正在手機上斗地主。我們站了十分鐘砌左,他終于放下手機不耐煩地瞪著我們娇钱。唐磊出示了工作證,很快我們得到了3棟D座501的位置绊困。
? ? ? 進了小區(qū),唐磊越走越快适刀,棉衣笨重的尾擺掀起又蓋下秤朗,明顯阻擋了行速。他脫下棉衣笔喉,挾在肋下取视,幾乎小跑著消失在拐角處的一棟樓后,那棟樓的側(cè)面標(biāo)記著“3棟D座”常挚。
? ? ? 我仰頭看著樓上一扇扇洞開的窗戶作谭,一半明一半暗,哪一扇窗后是湯木的家奄毡?
? ? ? 不敢相信有一天我會離湯木這么近折欠。過去我們無數(shù)次相遇的時候,湯木就在這棟樓里吼过,在5樓的某一個房間锐秦,在一臺泛著藍光的電腦前,他靈巧的手指頭翻飛在黑色的鍵盤上盗忱,在一片寂靜中酱床,在我耳邊一字一句地說:
? ? ? “嘿,我在呢趟佃∩纫ィ”
? ? ? “我們見面吧”
? ? ? “現(xiàn)在不就在見嗎?”屏幕對話框彈出來一行字闲昭。
? ? ? “如果見面罐寨,我會不會一眼認出你來?”
? ? ? 湯木沒有回答汤纸,頭像變成灰色衩茸。他下線了。
? ? ? 我跟著唐磊鉆進3棟D座。逼仄的舊樓道楞慈,昏黃的燈光照著不銹鋼樓梯扶手幔烛,暈開夢幻的光,地上影影綽綽的線條交叉分割著樓梯囊蓝。唐磊急促的腳步聲在不遠的頭頂處回蕩饿悬,我左手搭在冰涼的不銹鋼扶手上,右手在兜里緊緊攥拳聚霜,只有這樣狡恬,身體里砰砰亂跳的心臟才不致于蹦出來。一步蝎宇,又一步弟劲,我像個虔誠的信徒,走在朝圣路上姥芥。
? ? ? 后來兔乞,當(dāng)我回想起來,那時我就像穿越在時光隧道里凉唐,隧道兩邊鑲嵌著大大小小的門庸追,只要我輕輕推開其中一扇,人生就會由此不同台囱,我的淡溯,湯木的,唐磊的簿训,我們的咱娶。
? ? ? 四
? ? ? 唐磊站在一扇嶄新的鐵門前,鐵門上是紅油漆新刷出來的“501”煎楣。我走到他身后豺总,唐磊回頭深深看了我一眼,我朝他點點頭择懂。
? ? ? 唐磊按響門鈴喻喳,一聲,兩聲困曙。
? ? ? “外賣嗎表伦,放地上】独觯”門內(nèi)傳來男人嘶啞的聲音蹦哼。
? ? ? “開門!湯木要糊,你給我開門纲熏!”唐磊暴跳起來,雙手錘著鐵門咚咚作響。若非知道他是警察局劲,他就像個江湖討債的混子勺拣。
? ? ? 門內(nèi)的聲音消失了。一片寂靜鱼填。
? ? ? 唐磊將外套甩到地上药有,退后一步,抬腳就要踹門苹丸。
? ? ? 我攔住他愤惰。
? ? ? “我是直子∽咐恚”我隔著鐵門說宦言,“我來見你了∩棠#”
? ? ? 門內(nèi)依然沉默蜡励。
? ? ? “你為什么要騙我!你說過即使全世界都拋棄我阻桅,至少身后還有你!我現(xiàn)在就在這里兼都,站在你門外嫂沉,你都不愿意見我嗎?”仿佛從廢墟底部看到了一線光亮扮碧,我瘋狂地扒拉著壓在身上的石頭趟章,但無力的窒息感牢牢攫住了我。
? ? ? “我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半個月慎王,一個月蚓土,不出門,要不是3樓太矮赖淤,我早學(xué)你跳下去了蜀漆。后來我被我爸轟出門,我去了古鎮(zhèn)咱旱,去了城西派出所确丢,我去尋找你存在過的證據(jù)。湯木吐限,我快要瘋了鲜侥,我一度以為你是我幻想出來的另一個人,我太孤獨了诸典,湯木描函,你是嗎,你說話啊舀寓!”
? ? ? 我雙手扶著鐵門胆数,顫抖得不能自已。
? ? ? 唐磊撿起地上的棉衣基公,披在我身上幅慌,扶起我的身子,“你找我報警轰豆,是為了尋找湯木胰伍?”
? ? ? 我點頭,有眼淚滴落在他的手上酸休。
? ? ? 我不肯相信一個人會莫名其妙地消失骂租,即使是在虛擬的網(wǎng)絡(luò)上。更何況斑司,這個人是我30年生命里最溫暖的存在渗饮。
? ? ? 唐磊罵了一聲娘,把我搬到他身后宿刮,狠狠踹了一腳鐵門互站。
? ? ? “懦夫!”
? ? ? 五
? ? ? 門開了僵缺。
? ? ? 一個男人坐在黑暗里胡桃,他靈巧地轉(zhuǎn)身,將單薄的背影沖著我們磕潮。
? ? ? “我們?nèi)际桥撤虼湟取!?/p>
? ? ? 唐磊闖進去自脯,打開燈之景,三兩步趕到輪椅旁,彎曲下身子膏潮, 最后幾乎是跪在地上锻狗,喃喃地說:“你他媽的搞什么啊焕参!”
? ? ? 房間重新裝修過屋谭,無障礙通道、墻上的扶手龟糕、輪椅桐磁,無不昭示著住在這里是身體有缺陷的殘疾人。
? ? ? 我曾無數(shù)次想象過和湯木見面的場景讲岁,那個認真看完我的每篇小說總能一針見血提意見的讀者我擂,那個在我傷心難過時總是默默聽我傾訴的網(wǎng)友衬以,那個把一切都看淡看透的湯木,他曾經(jīng)有過不可一世將世界踩在腳下的模樣校摩。
? ? 湯木真人看上去比照片更文弱看峻,有一張蒼白的臉和平平的五官,也許是他眼皮始終耷拉著的緣故衙吩,即使我緊緊盯著他互妓,也不能準確描述他的模樣。毛毯蓋著他的下半身坤塞,他給我們倒了開水冯勉,開始敘述他的故事,宛若一個慈祥的老者摹芙。
? ? ? 一年前灼狰,湯木和唐磊共同破了一個大案子,兩人喝了幾杯浮禾,湯木父親在家里心臟病發(fā)作交胚,在趕回家途中,湯木因醉駕肇事被警隊開除并刑事拘留盈电。半年后蝴簇,湯木被取保候?qū)彛ㄒ坏挠H人——父親在事發(fā)第二天因心臟病發(fā)作不治離世匆帚。湯木找到受害人军熏,準備將家里全部積蓄10萬元賠償給受害人及家屬。不料卷扮,身受重傷的受害人仍然憤憤不平,當(dāng)場捅了他一刀子均践。
? ? ? “坐骨神經(jīng)嚴重受損晤锹,醫(yī)生說我恐怕要和輪椅過一輩子了⊥”湯木平靜得像說著別人的事鞭铆。
? ? ? 唐磊陰沉著臉,一聲不吭焦影。
? ? ? 我癡癡地看著他车遂, “為什么會這樣?”
? ? ? 湯木微笑著斯辰,像個無限悲憫的老人:“直子舶担,你跟我想象的一樣漂亮。謝謝你陪我度過最難熬的時光彬呻,你向我訴說你的苦難時衣陶,我也在默默消化屬于我的命運柄瑰。”
? ? ? 他眼睛暗了下來剪况,把臉轉(zhuǎn)向一邊教沾,“但我不能見你,我這樣……”
? ? ? “你報警了嗎译断?我要把那混蛋千刀萬剮授翻!”唐磊咬牙切齒。
? ? ? “報警孙咪?警察總以為將壞人關(guān)進牢里堪唐,就是伸張正義了,對嗎该贾?”湯木明明微笑著羔杨,但他的聲音里充滿苦澀,“我讓他失去雙腿杨蛋,他讓我變成這樣兜材,這不正好公平嗎?”
? ? ? “公平逞力?出事那天晚上曙寡,我就在副駕駛上,我丟下你跑了……如果我陪著你寇荧,你就不會一個人去找人賠償举庶,就不會……”唐磊跪在地上,抱著湯木揩抡,像溺水的人緊緊抓住最后一根木頭户侥。
? ? ? “這是我的命,唐磊峦嗤,你有你的命蕊唐。”湯木平靜地推開他烁设,一汪不見波瀾的湖水吞噬了唐磊的負重和掙扎替梨,“我們都不能救贖別人∽昂冢”
? ? ? 窗外升起一輪殘月副瀑,冷眼睥睨著破碎的人間世。我把頭埋進雙手搭起的黑暗里恋谭,一遍遍無聲地吶喊糠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