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么記得那么清楚呢睦霎?幾十年前的細枝末節(jié),金色闊條紋束發(fā)帶累魔,淡粉紅薄呢旗袍,白帆布喇叭管長褂……她記得每一件衣服的顏色和布料够滑,但是不記得那場轟轟烈烈的戰(zhàn)爭垦写。那有什么奇怪呢,她是張愛玲彰触√萃叮《小團圓》不好看,情節(jié)雜亂,語言急促分蓖。張愛玲寫這個書尔艇,大約是想終老之前把這一生交待清楚,但是又缺乏交待的耐心么鹤。于是就像一個困極了的人终娃,急著上床睡覺,把衣服匆匆褪在床邊胡亂堆成一團蒸甜。
缺乏耐心又實屬自然棠耕。隔著大半生和千山萬水,去回顧那個女人的小心動和更小的心碎柠新,哪里是自己的前半生窍荧,簡直是自己的前生,簡直是別人的前生恨憎,簡直是霸王別姬小喬初嫁孟姜女哭長城蕊退。大家看《小團圓》都是沖著盛九莉與邵之雍的愛情而去的,我當然也是憔恳。但是在很多人眼里的悲劇瓤荔,在我眼里卻是個喜劇。倒不是因為他們沒有將愛情過渡到柴米油鹽的生活所以可喜可賀喇嘱,而是茉贡,看來看去,覺得基本可以確定:第一者铜,她是真心愛過他的腔丧;第二,他也是真心愛過她的作烟。就算是他在真心地愛著另外的她愉粤、她、她時拿撩,他也是同時真心地愛著她的;第三压恒,他對她的愛以及她對他的愛影暴,是建立在“懂得”的基礎(chǔ)上的型宙;第四,他們都是有內(nèi)容因而值得被“懂得”的人伦吠。有了這四條魂拦,一個人就已經(jīng)很幸運了。這樣大的宇宙芯勘,這樣漫長的時光隧道,造物主讓兩個人這樣相遇荷愕,他們真的已經(jīng)是萬幸了。
如果他能只愛她并且廝守終生路翻,也許更好,但也未必茄靠。和“金色的永生”比,短短一生算什么呢慨绳?如果我們不用斤來衡量芭蕾舞、用米來描述莫扎特脐雪,又怎能用一生厌小、半生、九又三分之一生來衡量愛的質(zhì)地战秋。
相對于這本小說本身璧亚,我更好奇的是張愛玲寫這本小說時的狀態(tài)。張動手寫這本書時已經(jīng)55歲脂信,后來擱置許久癣蟋,再動手改時,已是73歲狰闪。對我來說疯搅,一個干癟蒼白、戴假發(fā)埋泵、穿一次性拖鞋幔欧、只吃罐頭食品的老太太,坐在洛杉磯公寓的一堆紙箱子前丽声,寫40年代淪陷上海一個女孩細細密密的小心事礁蔗,這個畫面比這個女孩的小心事本身要有沖擊力多了。一個困擾我很久的問題是雁社,張愛玲晚年為什么不自殺瘦麸?60年代末其第二任丈夫去世后,張愛玲就過上了完全離群索居的生活歧胁。她晝伏夜出滋饲,家里幾乎沒有任何家具,有人來訪不開門喊巍,訪大陸訪臺灣機會一概拒絕屠缭。后未還染上了“恐虱癥”,總覺得有蟲子騷擾崭参,隔三差五搬家呵曹。有個狂熱粉絲為了刺探她的生活,偷偷搬到她家對面作鄰居何暮,一個月只見她出門扔垃圾一次奄喂,而且在得知該鄰居是個粉絲之后,張愛玲立刻搬家離開海洼。
那么跨新,從70年代初到90年代中,幾乎四分之一個世紀里坏逢,她每天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公寓里域帐,都在做什么呢?一個幽靈在四面白墻之間飄來飄去是整,瞪著時間一點一點蛀空自己肖揣。張愛玲的作品里對自己的晚年生活幾乎毫無涉及,那么浮入,不值得書寫的生活值得度過嗎龙优?真的,不值得書寫的生活值得度過嗎事秀?對于別人來說這也許不是一個問題彤断,但她是張愛玲。她曾經(jīng)那么熱衷于表達秽晚,她還那么驕傲瓦糟,而無動于衷被死亡的纖繩一點一點拽上岸菩浙,又是多么不驕傲的一個狀態(tài)句伶。
好在她還有回憶考余。張愛玲10歲時在期盼愛,20歲時在書寫愛疫蔓,40歲時在放棄愛,60歲時在整理愛……短短三五年的愛情衅胀,這樣細水長流地被思量、被咀嚼雏门、被雕刻掸掏,好比寫一本書丧凤,前言花去20年,后序花去50年蝇更,最厚重的卻仍是青春那三五年呼盆。也許晚年張愛玲不需要生活,就是因為她曾經(jīng)擁有的不可超越厨幻,與其用力不從心的文字去沖淡曾經(jīng)的光芒腿时,不如用沉默來守護它。從這個角度來說格了,張愛玲晚年的少產(chǎn)和她早期的多產(chǎn)一樣是因為驕傲盛末。
這個說法當然令人傷感悄但。如果人生只是彈指一揮間石抡,那青春是什么呢?能發(fā)生的已經(jīng)發(fā)生嚎京,尚未發(fā)生的將永遠不會發(fā)生。青春多么短暫挖藏,青春多么漫長膜眠。它是夢中的一個撫摸宵膨,你醒在它的溫暖里炸宵,卻不知其去向。據(jù)說張愛玲臨死前知道自己不行了捎琐,她把自己收拾干凈裹匙,還穿上了紅旗袍,整整齊齊地躺在床上籽御。也許因為她曾經(jīng)擁有過“金色的永生”技掏,才能死得如此安詳项鬼。如此安詳,合上書鸠真,真的覺得結(jié)局其實是個團圓奥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