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師節(jié)已經(jīng)過去了蔽介。我沒有回高中摘投,也沒有與任何一位老師聯(lián)系煮寡。
桌上還疊著幾本厚厚的書,有繁體版的小說犀呼,有看名字就很深奧的學術專著幸撕,它們都來自一個人。
忘了是三年前還是四年前外臂,他鄭重其事地將它們借(硬塞)給我坐儿。
“這本書不錯,回去有空可以翻翻宋光∶部螅”
“你上次說很想看的小說,我在臺灣買到了罪佳,記得分享讀后感哦逛漫。”
“這本可能有點深奧赘艳,不過可圈可點處很多酌毡,對你做學術有用±俟埽”
“這本書出版時枷踏,作者已經(jīng)去世了。沒錯掰曾,這是他的遺著……”
……
“書非借不可讀”這句話旭蠕,在我身上完全被證明為錯誤。這世上的好書太多了旷坦,而我又是個極容易分心的人下梢。
每次回母校,只要想到那些書還躺在柜子里等待臨幸塞蹭,就不由有些退縮,因為只要見到他讶坯,一定又會被迫滿載而歸番电。
他好像也不在乎這漫長的借期,或者辆琅,他家里的書實在太多漱办,故而將我當成臨時書庫?
他是我的高中語文老師婉烟。教我的時間并不長娩井,短短一個半學年。
姑且稱他為Y君吧似袁。
Y是個很圓潤的人洞辣。是的咐刨,圓潤,通俗點說扬霜,是個胖子定鸟。
第一節(jié)語文課上,我對著講臺上那個人瞪視了好久著瓶,思忖著他到底是個男老師還是女老師……
直到現(xiàn)在我也沒想通當時怎會有這個想法联予,難道胖還有模糊性別的副作用?
可能因為他的聲音實在太溫柔了吧材原,就像他這個人一樣沸久,是一塊溫軟的鵝卵石,偶有鋒芒余蟹,卻并不扎眼卷胯。
后來客叉,我了解到這是他第一次教書诵竭,我們這群兔崽子,是他的第一屆學生兼搏。
第一節(jié)課的模擬考后卵慰,他在QQ上私戳了我。那次的試題很難佛呻,全是超綱內(nèi)容裳朋,我是全班最高分。
了解到我非常喜歡語文吓著,尤其熱愛蘇東坡鲤嫡,以后也很可能會考文史相關專業(yè)后,他借給了我第一本書: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绑莺。
由此暖眼,開啟了我和他之間,有借無還的漫長歷史……
對彼時的我而言纺裁,這本書有些太難了诫肠,看了兩頁后實在堅持不下去,只能紅著臉還給他欺缘。
“沒關系栋豫,這本書確實有些難懂⊙枋猓”他說著丧鸯,翻箱倒柜地取出一摞磚頭般的紅書,“那你就先看看這個吧嫩絮,我讀本科時候的教材丛肢∥Х剩”
那個假期,我硬著頭皮刷完了那套紅書的第一冊——先秦兩漢文學摔踱。后來他又陸續(xù)借給我林庚的《中國文學簡史》虐先,龍榆生的《唐宋詞格律》,馮友蘭的《中國哲學簡史》派敷,夏志清的《中國古典小說史論》……
每一本都讀得格外吃力蛹批,有些甚至都堅持不到第二章,只能在繁重學業(yè)之外篮愉,逼迫自己老牛耕犁一樣“加班加點”腐芍。即便這樣,還是讀不完试躏,讀不懂猪勇。
但是,那些書無一例外地颠蕴,為我打開一個全新的世界泣刹。
課本里從來不會講唐傳奇,不會講話本犀被、變文椅您、諸宮調(diào),一個又一個陌生的名詞寡键,勾畫出一個與高考考綱截然不同的天地掀泳。
等到我升入高三,Y君早已不教我西轩。填志愿時员舵,我把第一志愿全部填上中文系。彼時藕畔,第二冊紅書就在手邊马僻,剛翻到三分之一,就被緊鑼密鼓的高三生活打斷注服。
很久以后巫玻,我開始選擇自己的研究方向,我沒有選一直喜歡的蘇東坡祠汇,而是選了古代小說,就是那些唐傳奇熄诡、話本可很、變文。
好像冥冥中注定一般凰浮,那顆他埋在我心間的種子我抠,經(jīng)過漫長糾結的四季苇本,在一夜間沖破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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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我該談談Y君的業(yè)務能力菜拓。
Y君的授課風格并非標準的高中課堂范本瓣窄,有點像大學里的講座式風格。
因為年紀輕纳鼎,和我們共同語言多俺夕,學生們和他很親近,可是他的課堂贱鄙,對當時絕大部分人而言劝贸,有些太超前了……
講《夢游天姥吟留別》時,他花了整整一節(jié)課絮叨李白其人逗宁,講他早年的游俠生活映九,講他兩次離開長安,講他的天才瞎颗、他的抱負件甥、他的失意。
如此瀲滟的人生哼拔,璀璨如琉璃引有。相配合的,Y君寫了整整一黑板字管挟,盡管底下沒有一個人在聽……考點呢轿曙?字詞解釋呢?翻譯呢僻孝?WTF导帝?!
跑野馬穿铆,思路跳躍如魔都天氣您单,永遠徘徊在考試重點外……
如果按照考綱要求來看當時Y君的業(yè)務水平,以上便是最恰當?shù)男稳荨?/p>
在他的語文課上荞雏,我們跟聽書一樣聽了無數(shù)古人的生平事跡虐秦、家長里短,欣賞了好幾回他自己寫的詩凤优,同時被迫學會了一整套近體詩格律……
但Y君絕非一個不合格的老師悦陋,相反,他是我遇見的筑辨,最好的語文老師俺驶。
在他的班上,每次大考完都會有一個“授書儀式”棍辕,那些書是他自掏腰包買的暮现,送給語文成績排名前十的同學还绘。書的種類包羅萬象,有各種小說栖袋、劇本拍顷,也有詩詞選集等等。
正如他喜歡針對不同偏好的人贈借塘幅,某次大考完昔案,我有幸收到一本《金薔薇》,是講創(chuàng)作活動的晌块,扉頁上他寫了這么一行字:
文心之奧爱沟,正在于此。
彼時匆背,99讀書會還沒有消亡呼伸,某一天居然發(fā)現(xiàn)其熱推榜上的小說《質(zhì)數(shù)的孤獨》,竟也出現(xiàn)在Y君的list中钝尸。那次考完括享,他買了好幾本《質(zhì)數(shù)的孤獨》,分發(fā)給大家后珍促,組了一個業(yè)余讀書會铃辖。
我們挑了一個晚自習的下半場,聚在小教室里分享心得猪叙。這是一個關于孤獨的故事娇斩,更是一個關乎理解的故事。
讀書會不到十個人穴翩,各自的作業(yè)還沒寫完犬第,卻都認認真真地看完了這本書,討論著書中人物的命運芒帕,抒發(fā)著或精妙歉嗓、或不著邊際的感慨。
討論的內(nèi)容我已經(jīng)全數(shù)忘記背蟆,那個夜晚卻深深烙在了記憶里鉴分。
對一位高中語文老師來說,比起教會學生怎么解構一篇文章带膀,怎么將考試套路稔熟于心志珍,能將讀書種子耐心地播撒進每一個學生心中,時時不忘灌溉他們垛叨,才是更難得的吧伦糯。
因為前者是義務,而后者,是出于一位文學愛好者兼教書人的真誠舔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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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君是個戲迷。翻開他的朋友圈还棱,一票影評载慈、劇評滾滾而來,商業(yè)的珍手、文藝的办铡、大眾的、小眾的……相形之下琳要,感覺我自己就好像活在墳墓里……
在他送給我的書單里寡具,有一本《薩勒姆的女巫》,是個劇本稚补,小小的童叠,拿在手里很別致。他說课幕,戲劇里厦坛,存在另一個世界。
高二學農(nóng)乍惊,我們排了一個劇杜秸,內(nèi)容卻并非關于學農(nóng),而是初三生活润绎,素材全部來自于原創(chuàng)撬碟。
還沒到聯(lián)歡會,劇本卻泄了出去莉撇,被一眾傳閱人士打上了“老土”呢蛤、“爛俗”、“無聊”的標簽稼钩。
第二天來排練顾稀,組里兩個男生很失落,討論著是不是要換劇本坝撑。講真静秆,雖然只是個小小的聯(lián)歡會,我們都很怕演砸巡李。
Y君敲著手里被折爛的打印稿抚笔,擲地有聲地說了一句話:
“沒有爛劇本,只有爛演員侨拦。記住殊橙,你們不是念臺詞,你們是最終的創(chuàng)作者∨蚵”
他向我們剖析了一部戲劇的創(chuàng)作過程叠纹,告訴我們什么叫“二次創(chuàng)作”,終于成功地讓我們重拾信心敞葛。
聯(lián)歡會的表演很成功誉察,但挫折并未就此而止。
我們決定去參加學生藝術節(jié)惹谐,信心滿懷地在學校審核老師面前又演了一遍持偏,結果,遭遇了比之前更大的打擊氨肌。
老師搖著頭鸿秆,說劇本有問題,根本看不出想表達什么怎囚。
回班級的路上卿叽,所有人都強顏歡笑,吐槽老師沒眼光桩了,沒幽默感附帽,但其實所有人都在思考同一個問題:也許我們真的需要更閃光的idea。
還是在一個晚自習的后半場井誉,所有演員聚在當初讀書會的小教室里蕉扮,商量著下一步該怎么辦,最后我選了隨筆里的一篇科幻故事颗圣。
拿給Y君看的時候喳钟,他覺得這個想法可行,但小說和戲劇畢竟有區(qū)別在岂,所有人都要更努力地參與進來奔则,把這個故事變得更適合舞臺。
劇本改編的過程很輕松蔽午,磋磨的是日復一日的排練易茬,可以這么說,每一次排練都有新的想法產(chǎn)生及老,被不斷疊加進劇本抽莱。
Y君成了我們實際上的導演,憑借著他“閱片無數(shù)”的優(yōu)勢骄恶,指導著我們這些毫無經(jīng)驗的學生食铐,怎么通過只言片語、細枝末節(jié)去塑造人物性格僧鲁,怎樣將情感控制在合適的度虐呻,進而達到感染觀眾的效果象泵。
我還記得那時候,每天要排到晚上八點結束斟叼。我已經(jīng)不住校偶惠,每次都要穿過長長的走廊,到校門等老媽來接朗涩。
新江灣的黑夜極其荒蕪洲鸠。學校后面的樓盤還沒造好,隔壁的小區(qū)也鮮有入住馋缅。除了那一排排路燈閃著孤獨的光,再沒有一絲煙火氣绢淀。
我挨在車門上萤悴,艱難辨識著還未背完的當日份單詞,突然想到剛才Y君向我們展示如何正確地爆發(fā)皆的,那圓潤而驚天動地的撲通一跪覆履,著實把地板都震疼了……
單詞也背不下去了,一個人坐在后排傻笑费薄,換來老媽奇怪的一瞥硝全。
從一開始的改編,到排練楞抡、做道具伟众、參賽、慶功宴召廷,Y君全程陪著我們凳厢,幾乎參與了除演員以外的所有崗位。最后的結果很棒竞慢,我們拿到了第一名先紫。
回學校的路上,所有人都被興奮的情緒裹挾著筹煮,盡管這只是一個20分鐘的短劇遮精,可我相信,對我們來說败潦,這次經(jīng)歷的意義遠不止于得獎本冲。
這是我們第一次接觸戲劇,用他的話說变屁,接觸那“另一個世界”眼俊,這個世界新奇而迷人,同樣的粟关,也是課本上沒有的薛夜。
車開到地鐵站時伐蒋,Y君攔下了司機師傅芥吟,背著他的雙肩包跳下車門。
“老師去哪兒院塞?”
“去看《暗戀桃花源》⌒哉眩”他簡單回了一句拦止,便一顛一顛地跑向地鐵站。
這是高二上學期的事情糜颠。
下學期開始分班汹族,我去了別的班級,從此以后其兴,教我語文的再也不是Y君顶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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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大學以后,我終于拋開很多束縛元旬,整日沉浸在無休無止的選修課中榴徐,泛泛地讀了很多書,有些驚艷異常匀归,有些看過就忘坑资。
我很少再看艱澀的古文,也很少再去關心戲劇了穆端。
只是偶爾路過劇社的海報袱贮,心頭猛然會浮出一縷絲線,循著它体啰,過往的點點滴滴拼成一幅地圖字柠,足跡有些模糊了,好多地方沾滿霉灰水漬狡赐,我已經(jīng)不知道該怎么去復原窑业。
但我還能記起它們,只需要一個熟悉的名詞枕屉,一點飄渺的游思常柄。
突然,就想起填報志愿的那一刻搀擂。
這四年西潘,無數(shù)次迷茫,無數(shù)次質(zhì)問自己為什么選擇中文系哨颂。想來想去喷市,最后都繞不過Y君。
他在我心里埋下了一顆種子威恼,是他讓我堅信品姓,我可以在這方天地找到歸宿寝并,最終,尋覓到屬于我的人生價值腹备。
我是如此相信他指引的這條路衬潦,義無反顧,甚至有一點執(zhí)迷植酥,渾身上下都膨脹著光和熱镀岛。如果他是一位歷史老師,我可能也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歷史系友驮。
盡管進入中文系后漂羊,遭遇過價值沖擊,幾度懷疑自己是不是正如別人所說卸留,奢慕虛無拨与,侈談無用。
可是艾猜,只要一想到填志愿時的那股勇氣,那種“雖千萬人捻悯,吾往矣”的決絕匆赃,所有質(zhì)疑都變成了紙老虎。
也許我想尋找的意義今缚,和他們尋找的不同呢算柳?把我們換到對方的位置,大概都會覺得苦惱姓言。
我是適合這里的瞬项。起碼從高中開始,它帶給我那么多課本上找不到的樂趣何荚,這條路走著囱淋,并沒讓我覺得不快樂。
人生得一引路人餐塘,何其幸也妥衣。只是我自己,躑躅了太久戒傻。但我從不后悔當初一心信任他税手,以他為榜樣。
我不是一個會說話的人需纳,有時候還是一個有些冷淡的人芦倒。這些話寫在這里,希望遲到得不算太過不翩。
也希望兵扬,他可以看到麻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