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chuàng)非首發(fā)苍匆,首發(fā)平臺每天讀點故事,ID:無言自化棚菊,文責(zé)自負(fù)浸踩。】
薛明把相機從攝影包里取出來统求,重新檢察了一遍對焦检碗、測光、連拍的設(shè)置球订,然后把它舉到眼前后裸,左手托穩(wěn)鏡頭,貼胸冒滩,摒氣微驶,對著車窗外的一棵遠(yuǎn)遠(yuǎn)的孤樹,瞄準(zhǔn)——腦中浮現(xiàn)出槍手一擊即中的畫面——咔嚓开睡!抓住最致命的瞬間因苹。
采訪車清晨5點鐘離開報社,在細(xì)雨中一路駛向夏家村篇恒。連日來的暴雨肆虐扶檐,讓地勢低洼的夏家村又成為水災(zāi)最嚴(yán)重的地方。薛明幾乎一夜沒睡胁艰,他將鬧鐘設(shè)置在4:20款筑,結(jié)果3點半就爬起來刷牙了。這是他加入到報社攝影部后遇到的最大型的采訪腾么,明天的頭版照片就在夏家村奈梳,正等著他那臺尼康D500去捕捉。他望著車窗外灰蒙蒙的雨景解虱,腦子里都是抵達村子后的種種畫面與設(shè)想攘须。
車是那種十個座位的大面包車。攝影部的副主任鄭磊一上車就蜷在最后一排殴泰,蓋住一直備在那里的軍大衣于宙,呼呼大睡。薛明本來想向他請教一些該注意的事悍汛,但鄭磊一直沒醒的意思捞魁,即使司機鐘哥和文字記者在前座一直大聲地聊天,也絲毫沒有干擾到他离咐。鐘哥一直在抱怨運氣差谱俭,輪到他出這趟倒霉的任務(wù)。事實上報社的車隊司機們對每趟任務(wù)都會照例地抱怨,連薛明都已經(jīng)習(xí)慣了旺上。
“不是我說,這雨停不了糖埋,要是把我們拍在那里回不來宣吱,你們的稿子就甭想出了……”鐘哥恫嚇道。他生怕記者們采訪得太晚瞳别,耽誤他的返程征候。
文字記者潘曉雯今早綁了個馬尾,頭發(fā)沒有像薛明平時在報社里見到的那樣整齊飄逸祟敛。她尖尖的臉疤坝,皮膚白凈呕诉,睫毛特別長趟济,和薛明平時見慣的大學(xué)里的美女氣質(zhì)很不一樣抵拘。他猜她的年紀(jì)可能比自己還小泥畅,但她已經(jīng)獨立在做專題報道了挖诸,絕不是他這種剛剛畢業(yè)的菜鳥仰剿。薛明每次跟著她一起出采訪日川,都讓他覺得有一種趕快拍出自己的代表作的急迫感寓盗。
采訪車上了國道后辣垒,雨已經(jīng)停了望侈,但天色仍是陰沉的。柏油路面被兩側(cè)溝渠里溢出來的水漫過勋桶,時隱時現(xiàn)脱衙。淹沒了農(nóng)田的大水正在退去,留下大大小小無數(shù)個水洼例驹。農(nóng)作物混著泥水倒在土里捐韩,偶有一兩棵光禿禿的樹干在車窗外閃過,枯爪般的根部暴露在外眠饮。一路上幾乎見不到其他的車輛在行駛奥帘,在一片蒼黃的畫面里采訪車是唯一在移動的白點。
進入村子之前仪召,鐘哥將車停在了一間國道飯店的門前寨蹋,叫醒鄭磊。他們商量好先吃一頓豐富的早餐扔茅,這樣子中午的時候就不吃了已旧,訪夠了以后,趁雨沒下起來時趕快回城去召娜。
飯店的名字叫做“老錢雨飯莊”运褪,高大的招牌被雨水沖刷得亮亮的,幾輛跑長途的卡車停在門前廣闊的停車場上。他們一下車就發(fā)現(xiàn)另外兩輛采訪車也停在旁邊秸讹。晚報和文化報的記者比他們來得更早檀咙,他們已經(jīng)填飽子肚子,正在吸煙璃诀,一邊討論著那樁晚報攝影記者被打的爭議事件弧可。
薛明最近常聽到大家在講這件新聞,他雖然插不進話去劣欢,但是暗地里覺得自己的看法事實上更加高明棕诵。那記者采訪后回家的路上,看到一位站在天橋邊沿的少女凿将,他的第一個反應(yīng)不是呼救而是舉起了相機校套。后來那個少女摔成重傷,她的父親看到報紙上的照片后沖進報社打了記者一頓牧抵。報社迫不得已也對他做了停職的處分笛匙。但記者圈的同行們議論紛紛,口徑并未一面倒地站在那位傷者的父親那邊犀变。
“在這個環(huán)境下膳算,亮出牛逼照片的榮譽感早就高過一切了。你們只是不好意思當(dāng)面承認(rèn)罷了弛作√榉洌”有人直接嗆。
“有時候根本是條件反射映琳,不存在道德判斷的問題机隙。”有人說萨西。
“人性總是要大于職業(yè)性有鹿。”反駁者說谎脯。
然而有一次在攝影部里葱跋,鄭磊發(fā)表意見說:“對攝影記者來說,專業(yè)不就是道德嗎源梭?鏡頭就是人性娱俺,不然還要記者干嗎?”
薛明對這個霸氣十足的見解很服氣废麻,但仍然覺得如果是自己處在當(dāng)時的情景荠卷,他一定會處理得更好,他會勸住那個少女烛愧,和她對話油宜,喚醒生活的希望掂碱。他甚至還幻想過一套感人的說辭,由他站在橋上講出來 慎冤,同時手中的鏡頭也會留下更加打動人的照片疼燥。一張完美的照片,除了充分的新聞信息之外蚁堤,悲天憫人的情感元素本來就是更加重要的悴了,不是嗎?他認(rèn)為記錄人性的亮點與攝影記者這份職業(yè)當(dāng)然是渾然一體的违寿。
他沒有機會講出自己的想法,老記者們也不太理會他熟空。潘曉雯怕他們落在其他團隊的后面藤巢,催促著大家匆忙吃完了早餐,隨后跟著其他的采訪車一同進了村子息罗。
天色又逐漸暗了下來掂咒,頭頂上厚厚的云越來越黑。遠(yuǎn)處的云層中能看到有雷電在閃爍迈喉。村子里已經(jīng)找不到原來的路在哪里了绍刮,大家挽起褲角,向里面趟著走挨摸,四周彌散著一股污水浸泡過的糞肥的腐爛味道孩革。
路上潘曉雯向幾個老鄉(xiāng)打聽情況,得到的反應(yīng)很冷淡得运。他們的田都被淹了膝蜈,可是表情并不顯得悲戚,眼神空洞熔掺,漠然以對饱搏。甚至當(dāng)潘曉雯提到災(zāi)后補貼時,他們也并不熱心置逻,只有幾個小孩子一直緊緊地盯著薛明手中的數(shù)碼單反推沸。
“夏家村早就淹習(xí)慣了,都麻了券坞△薮撸”鐘哥說。
人群聚集在村子最東邊的低地恨锚。這里有幾間磚房浸泡在水里深浮,最嚴(yán)重的那兩間外墻倒掉了,屋頂?shù)耐咂湎乱淮笃吒裕冻鰵埰频姆苛悍晌4甯刹亢蛶讉€民警圍在周圍菌瘫。潘曉雯走過去打聽情況。鄭磊交待薛明:“你先拍幾張淹水的場面布卡,待會兒再去村民中抓幾張?zhí)貙懹耆谩!毖γ鞔饝?yīng)著忿等,一邊向四周打量栖忠。他不想和其他攝影記者往一個地方鉆,于是爬上了一個泥濘的土坡贸街,從上面拍了一些淹水的畫面庵寞。
明天的頭版照片一定是報導(dǎo)這里的內(nèi)容。它應(yīng)該是一張極富沖擊力的特寫薛匪,表現(xiàn)出水患的殘酷無情捐川,加上村民在面對災(zāi)禍的情感流露。用什么表現(xiàn)呢逸尖?大家都在圍著那幾棟淹水的房屋狂按快門古沥。人!所有的好照片都不能缺少人娇跟。鄭磊會拍什么呢岩齿?薛明從土坡上滑下來。如果鄭磊的圖片上了頭版苞俘,自己能在專題報道的版面擠出兩欄好位置嗎盹沈?
今年攝影部招了三個新記者,都還在試用期里掙扎吃谣。但自己的確是最早可以獨立和文字記者出去采訪的襟诸,不用老記者帶。這歸功于他不嫌臟不怕累的精神基协,在炎炎夏日下肯鉆到垃圾堆里去拍生活版的城市清潔專題歌亲。當(dāng)他把城里的非法垃圾堆都拍了個遍之后,雨季就來了澜驮。主管很公平地給了他這個機會陷揪,讓鄭磊帶著他出來拍水災(zāi)報導(dǎo)。
當(dāng)部門主管交待了這個指令時杂穷,薛明坐在電腦前悍缠,分明地感受到其他兩位新人那邊的氣場。得意耐量、興奮與不安飞蚓,他必須……就在今天了……可是,晚上他應(yīng)該交回去什么樣的照片呢廊蜒?
他看到鄭磊站在村民旁邊趴拧,偶爾和他們聊兩句溅漾,并不急著拍照。薛明于是跟了過去著榴,他要學(xué)會觀察添履,看準(zhǔn)時機再出手。潘曉雯走過來脑又,皺著眉頭:“五個房屋被淹暮胧,東西都搬走了,有個男孩好像失蹤了问麸,村長正指揮村民去找往衷。”
“在哪邊严卖?”
潘曉雯向東邊的農(nóng)地指了指席舍。他們一同趟了過去。那邊有一片廢墟妄田,看起來已經(jīng)荒廢了好些年,不知道為什么沒有人清理驮捍,再過去是一片田地疟呐。如今都被淹在水里。廢墟中有幾片殘垣斷壁依舊矗立在上面东且,厚磚灰瓦启具,異常高聳,讓薛明想到電影里很古老的那種哥特式教堂珊泳,有一股森嚴(yán)的鲁冯、凝寂的氣氛,不是城里常見的那種種小小的教會建筑色查。他問旁邊的孩子這里原來是什么地方薯演,那孩子只是用一張茫然的臉對著他。
田地里面有一隊村民排成一列秧了,彼此間隔著幾步遠(yuǎn)跨扮,正向遠(yuǎn)處搜索過去。薛明一路小跑验毡,從側(cè)面趕到前面去衡创,把這個畫面記錄了下來。一陣風(fēng)吹過晶通,雨點噼里啪啦落了一堆璃氢。雨又要來了。他看到站在田邊的潘曉雯撐開了一把綠傘狮辽。
天色一下子暗得很徹底一也,仿佛到了傍晚巢寡。旁觀的人有的已經(jīng)散去了,田里的搜救人員仍在全神貫注地一步步向前邁進塘秦。薛明拿出準(zhǔn)備好的塑料布把相機的機身包裹起來讼渊,再抽出雨衣把整個人套住。這時田里忽然一陣騷動尊剔,距離薛明不遠(yuǎn)處的幾個村民叫嚷起來爪幻。他看到他們正在從水里往外拽一件東西,那孩子一動不動须误,似乎異常的沉挨稿。拉的人一松手,孩子又掉進水里去了京痢。正在這時奶甘,薛明的身后響起了一聲哀號,驚得人汗毛直豎祭椰。一個婦人從他身邊沖進田里臭家,撲到孩子身上。她是孩子的母親方淤, 剛剛記者們誰也沒有看到她待在哪里钉赁。
薛明看到其他的攝影記者都向他這邊跑過來,才意識自己是距離現(xiàn)場最近的人携茂,有一個好位置你踩。他馬上也跑進田里,舉起相機讳苦。過于驚駭?shù)膬?nèi)容是不能上報紙的带膜,但一個母親悲傷的臉背襯著被水淹沒的田地,這樣的畫面絕對值得捕捉鸳谜。
正當(dāng)他準(zhǔn)備按下快門的時候膝藕,那位母親突然抬起頭,和鏡頭后面的薛明對到了眼咐扭。她似乎是在看他,又像是透過了他不知在看什么地方草描,一個不解又無助的眼神览绿。薛明一下子只覺得混身發(fā)熱倔韭。他避開了那雙眼睛,卻對到她懷中的另一個眼神——如果那可以算作是一種眼神的話——停滯、抽離靈魂桑滩、毫無生氣梧疲。他頓時又感覺到有一股冰冷的電流從腳底竄上來允睹,寒氣襲身运准。接著他腳底一滑,跌倒在水坑里缭受,絆倒了另外一位正跑過來的記者胁澳。那記者只好拉住旁邊的人,掙扎著要站起身米者。這時孩子的家屬跑過來韭畸,推搡著記者咒罵起來,民警過來攔開記者蔓搞。
薛明在慌亂中被家屬們踢了一腳胰丁,一時爬不起來,隨后他看到鄭磊從他身邊閃過喂分,迅速地在家屬臉旁按了幾張锦庸,再回身把他扶起來,動作利落蒲祈。
“你沒事吧甘萧?”鄭磊把他拉到一邊萝嘁。
薛明垂頭喪氣地?fù)u搖頭,身上都是泥巴扬卷。
“相機呢牙言?”
薛明檢查了一下:“相機也沒事」值茫”
“搞什么……這不坑人嗎咱枉!”薛明聽到其他的記者紛紛在抱怨。他緩過神來汇恤,察覺到這些抱怨好像是針對自己而發(fā)庞钢。
鄭磊拍拍他肩膀:“反應(yīng)快一點,人家不給拍因谎,按了快門就趕快閃開基括。”
“鄭老師财岔,其實我什么都沒拍风皿!”薛明說。他感受到其他記者的目光匠璧, 一股羞恥感油然而生桐款。
鄭磊臉上并未出現(xiàn)不滿的神情,仍是他平時那副穩(wěn)穩(wěn)的樣子:“為什么夷恍?”
“我看到剛才那個場景魔眨,就感覺……相機好像伸不出去……∧鹧”
“不忍心遏暴?”
“好像是≈咐瑁”
鄭磊和薛明講話的時候朋凉,仍在留意著田里的動向。孩子被抬出去了醋安,人也慢慢散開了杂彭。他回頭對薛明說:“咱們這工作,有時候其實不用想太多吓揪,這就是專業(yè)亲怠。就算你不拍,也有別人把鏡頭頂?shù)角懊嫒ツ恰c对谂赃呁呕啵鋵嵅还軐υ蹅冞€是他們都沒幫助。要是真的拍到一張好片子,說不定反而能發(fā)起個捐助行動什么的徙垫。對不對讥裤?”
鄭磊在社里一向以好人緣著稱,對于薛明這些新來的年輕人來說姻报,可能覺得他聊起天來乏味保守己英,但是有一種安全穩(wěn)重的感覺。最讓年輕攝影師羨慕的是吴旋,鄭磊的圖片常乘鸶兀可以賣到北京的大報或網(wǎng)站去,賺些外塊荣瑟。新手們向他求教治拿,他一般只是客氣地笑笑:“運氣而已“恃妫”這次出來他對薛明算講得不少劫谅,薛明也覺得他的話實在有些道理。
鄭磊看到薛明好像很認(rèn)同自己嚷掠,于是又拍拍他捏检,說:“當(dāng)拍就拍〔唤裕”
“嗯贯城!”
潘曉雯走過來,遞給鄭磊一瓶礦泉水霹娄。她一直在幫鄭磊捧著三腳架能犯。一般拍社會新聞很少用得上穩(wěn)定架,但鄭磊常常還是帶一個犬耻,以防萬一踩晶。
“鄭哥,待會兒市長要來香追,咱們得在這兒等他了合瓢√菇海”潘曉雯通知他們透典。
“行,我拍了一百多張了顿苇,到時候補幾張視察的照片就差不多了峭咒。”
“那我們?nèi)ボ嚴(yán)锏劝杉退辏@雨眼看著就要更大了凑队。”
但是薛明想在村子里再轉(zhuǎn)一轉(zhuǎn),他滿腦子都是補救的念頭漩氨。于是鄭磊就讓他留在村東邊西壮,找些內(nèi)容,晚上回去交差叫惊。
薛明的褲子已經(jīng)被水浸透了款青,濕濕涼涼地貼在大腿上。他找到一口水井霍狰,打了些水抡草,沖掉褲子上的濕泥。這次被自己搞砸了蔗坯,會不會被當(dāng)作丟人的事情傳出去康震?攝影部的那些家伙們。但這些都不重要宾濒,照片腿短!只有這個能證明自己。那些攝影記者又都跑到哪兒去了绘梦?無所謂答姥,他要的是和他們不一樣的東西,攝影記者們總是同一種風(fēng)格谚咬,甚至在生活中也都是相同的印象鹦付,一副到處吃得開的樣子。他原本設(shè)定自己是和他們不一樣的择卦,一個更深刻的記者……
他檢查了一遍相機里儲存的照片敲长,沒有一張能令人滿意。他又去孩子出事的地方走了一圈秉继,對著茫茫的水祈噪,高聳的廢墟,畫面雖慘淡尚辑,可是不適合上報紙辑鲤。剛才那一刻,自己究竟是同情還是膽怯杠茬,是不忍心還是嚇到了月褥,不論怎樣,同情和膽怯看起來都不專業(yè)瓢喉,不是他現(xiàn)在需要的宁赤。他從來都不是“吃得開”的人,即使在每天相處的團體里栓票。他們攝影部常常聚餐决左,他還記得有一次他喝多了,去廁所吐,主管走進來對他說:別光是喝酒佛猛,多講話惑芭,跟他們吹〖陶遥”他其實并未把主管的話放在心上强衡,他在乎的不應(yīng)該是這個÷肜螅可是照片的成績呢漩勤?他還剩多少時間。
尋來尋去缩搅,他還是在田邊打轉(zhuǎn)越败。這邊已經(jīng)沒什么人了,可他要有人的鏡頭硼瓣。這時他看到一個男孩站在廢墟的旁邊究飞,正盯著他看。那男孩很瘦堂鲤,眼睛凸出來亿傅,頭發(fā)亂亂的,左側(cè)那邊不知道因為生病還是什么緣故被剃掉了一大片瘟栖。瘦弱的形象讓薛明舉起了相機葵擎,快門按下之前,那孩子突然轉(zhuǎn)身跑掉了半哟〕曷耍總是錯過該有的畫面,這真的是太……他拔腿跟了過去寓涨,想追上那孩子盯串,不管編輯能不能用,至少有一張戒良。
他從廢墟的后面跑下坡去体捏,看到那孩子跑到一間被淹垮的房子后面。他追過去糯崎,孩子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几缭。那里冷冷清清的一個人都看不到,只能聽到雨點打在泥地上發(fā)出沙沙聲拇颅。他圍著房子轉(zhuǎn)了一圈奏司,沒看到人乔询。那孩子可能嚇到了樟插,他不應(yīng)該去追。那房子看來已經(jīng)有年頭了,這次被水淹后更顯得破敗不堪黄锤,坡地流下來的雨水都積在房子里面搪缨。在門口處,他看到有一張寫著“竿沂欤”字的紅紙浮在水上副编。他換著角度拍了兩張。透過門窗流强,能看到還有一些沒搬走的小玩意兒漂在積水上痹届。那張福字給了他啟發(fā),他端詳著房子打月,琢磨起來队腐。
只要不刮起大風(fēng),屋頂?shù)耐呖雌饋頉]有危險奏篙。墻應(yīng)該不會倒吧柴淘?被水泡了幾天難說。但看過去仍牢靠秘通。積水至少到膝蓋處为严,但橫豎自己已經(jīng)濕透了,不試試的話肺稀,怎么會知道里面有什么第股,管他的,下水话原!
他把褲子卷到大腿處炸茧,跨過一道矮籬笆,趟水進入了那家的院子稿静。走近才發(fā)現(xiàn)水很污濁梭冠,上面浮著一些木屑和飼料,還有雞糞在漂來漂去改备。他盡可能快地向門口趟去控漠,進去房間。
里面有些暗悬钳,積水淹到了大腿處盐捷。他將攝影包轉(zhuǎn)到胸前,從里面取出閃光燈默勾,裝到相機上碉渡,小心翼翼地不讓它們碰到水。屋內(nèi)已經(jīng)搬空了母剥,炕淹在水里滞诺,墻上貼著一張《阿凡達》的舊電影海報形导。他從旁邊窄小的窗戶向外拍了幾張,想到一句恰當(dāng)?shù)膱D說:“窗外的院子已經(jīng)是一片汪洋习霹《涓”隨后又將鏡頭貼到水面,拍了幾張屋內(nèi)的全景淋叶,還不夠阎曹!這時他踩到了一堆軟軟的像是背褥一樣的東西,險些被絆倒煞檩。他轉(zhuǎn)過身处嫌,擺脫了腳上的東西,看到身前緩緩漂過來一樣?xùn)|西斟湃,是一個塑料相框锰霜,里面嵌著一張合影,一家三口正對著他微笑桐早。他險些沒認(rèn)出來那個母親癣缅,微笑的模樣和剛剛那張悲傷的臉有著天壤之別。
薛明靈機一動哄酝,伸手撈出那張合影友存,這才是槍手要命中的東西。他把相框拆開陶衅,取出照片屡立,再撕掉表面那層塑料膜,以防止反光搀军。然后膨俐,他讓照片浮在積水上面,調(diào)好閃光燈罩句,鏡頭頂上去焚刺,焦點沖著人像,背景就是被水災(zāi)毀掉的房間门烂,換著角度拍了十幾張乳愉。興奮之余,索性跳到炕上屯远,高舉相機蔓姚,俯拍那張空蕩的房間里泡在水中的照片。拍夠之后慨丐,他在相機里回看了一遍坡脐,是滿意的。終于拍到了他想要的東西房揭,心里涌出一股肯定自己的充實感备闲。環(huán)顧四周晌端,沒什么再值得捕捉的。他從炕上下來浅役,慢慢地向門口趟過去斩松。
經(jīng)過那張照片的時候伶唯,薛明遲疑了一下觉既,若有所思。照片隨著他走路時激起的水波乳幸,一蕩一蕩地漂在那里瞪讼。這時他聽到外面似乎有人聲,不知道是村民還是其他的攝影記者粹断。他伸出手指符欠,把照片按到水里,照片顫動了幾下瓶埋,并沒沉下去希柿。于是他抓起照片,團在手心养筒,用力捏成一團曾撤,松手讓它落到水面。照片依舊沒有沉晕粪,但是這應(yīng)該不會再被發(fā)現(xiàn)了吧挤悉。可是他為了保險起見巫湘,終究還是將照片抓過來撕成了幾塊装悲,低頭看著碎片沉到水底去了。
拍攝任務(wù)終于達成尚氛,他準(zhǔn)備出去了诀诊。一抬頭,一個人影突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阅嘶。剛剛那個孩子就站在院子對面畏梆,正對著他,默默地盯著他看奈懒。薛明全身一震奠涌,腳又絆在水底那團軟綿綿的東西上,一個踉蹌磷杏,向后跌去溜畅。幸好他及時扶住了炕沿,沒有摔倒极祸,只覺得小腿好像被什么東西蹭了一下慈格。他抬頭看那孩子怠晴,不曉得他站在那里多久了,凸凸的眼睛仍望著他浴捆,眼神中包含著愚昧又仿佛帶有某種穿透性蒜田。薛明和他對望了兩秒,舉起相機作勢要拍他选泻,孩子立刻轉(zhuǎn)身跑掉了冲粤。
雖然那孩子可能根本不懂他在做什么,但薛明仍希望趕快離開這房子越遠(yuǎn)越好页眯。他打算先把照片給鄭磊看一下梯捕,定奪自己這幾張照片的命運會怎樣。雨下得越來越沉重了窝撵,但興奮感依然在燃燒傀顾,他加快腳步,回到采訪車碌奉。
“你鉆進去了短曾?”鄭磊看到房子的照片后,驚訝地問赐劣。
“我想看看里面有沒有不一樣的內(nèi)容嫉拐。”薛明說隆豹。
“有點危險啊椭岩。”
潘曉雯和鐘哥都湊過來看。
“這張好!”鄭磊指著一張閃光燈打得很輕的照片說忱叭,“背景再調(diào)虛一點,前面孩子的臉用馬賽克處理一下塌计,能想象得出,這照片當(dāng)作頭版的樣子侯谁⌒拷觯”
“我也最喜歡這張∏郊”薛明按捺住興奮的心情热芹。
“可是會不會有雷同的片子,別的記者能拍到這個嗎惨撇?”鄭磊質(zhì)疑道伊脓。
薛明搖了搖頭。
“你挺拼啊魁衙,也不怕那房子倒了报腔?”鐘哥贊嘆說株搔。
潘曉雯遞給了薛明一瓶水,薛明才覺得自己已經(jīng)十分口渴了纯蛾。雖然在下雨纤房,可是他在房子那里冒了一身的汗。
潘曉雯忽然指著他的腿問道:“你腿怎么了翻诉,那是血嗎炮姨?”
薛明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右邊小腿后面紅了一片,看來血已經(jīng)淌了一陣了米丘。只是沒看到明顯的傷口剑令。
“沒事糊啡,應(yīng)該是剛才被什么東西劃了一下拄查。”他說棚蓄。一點小傷現(xiàn)在對他而言算不上什么堕扶。
“還是小心點好∷笠溃”鄭磊拿給他一袋紙巾稍算,“你先擦干它,別再沾到水役拴『剑”
薛明擦了擦才發(fā)現(xiàn)其實割得非常深。應(yīng)該是個很鋒利的東西造成的河闰。潘曉雯找了條干凈的毛巾給他科平,讓他包扎好傷口,以免感染姜性。
有人在喊市長來了瞪慧。鄭磊讓薛明留在車?yán)镄獣骸J虚L的照片補兩張就行部念。等到潘曉雯覺得內(nèi)容夠了弃酌,大伙就趕快往回返。
雨更大了儡炼,敲打在車頂越來越響妓湘。薛明喝了口水,興奮勁過去后乌询,覺得有些冷了榜贴。他側(cè)身躺在后座,將右腿擺在上面楣责。頭版照片竣灌!這回搞定了……可別誤刪掉聂沙,相機要小心放好,是不是想太多了初嘹?坐等好事發(fā)生時總會胡亂擔(dān)心……那個孩子可真奇怪及汉,不關(guān)我事,事實上整個村子都怪里怪氣的屯烦!車?yán)锬枪膳f皮革味一直涌入他的鼻腔坷随。他拉過軍大衣蓋在身上,睡著了驻龟。
人們在嬰兒時期的時候温眉,世界對他們而言只是一堆雜亂的顏色和種種暗示性的味道,他們在這些信息中掙扎著翁狐,想要辨明環(huán)境的樣貌和自身的欲求类溢。薛明眼下就陷在了這樣的感覺里。他分不清自己處在夢中還是已經(jīng)醒來露懒,仿佛退化成嬰兒闯冷。他感受到一股清涼的空氣灌進車廂,混雜著外面雨水的鮮味懈词。接著他聽到交談聲蛇耀,聞到汽油的味道,車子真的在發(fā)動嗎坎弯?還是他在作夢纺涤。他感到眼角發(fā)燙,喉嚨干癢抠忘,口渴得要命撩炊。他應(yīng)該醒過來,可是他不知道如何醒來褐桌。
車子顛簸了一下衰抑,眼前的顏色散去了,靈魂跳躍回來荧嵌,恢復(fù)到五官上面呛踊。他醒了,全身軟綿綿的沒有力氣啦撮,勉強坐起來喝了口水谭网,看到車子正在駛出村口。采訪結(jié)束了赃春。
其他的采訪車早都走了愉择,潘曉雯因為在市長辦公室的文宣助理那里得到了一些信息,于是又去采訪了一會兒村長。所以等到的人都走光了锥涕,他們才最后一個向城里返衷戈。
上了國道后,鐘哥宣布說:“三小時摟到家层坠!”
“哥殖妇,你要雨中飛車啊破花?”潘曉雯說谦趣。
“放心!”
外面終于釋放為猛烈的暴雨了座每,雨水順著玻璃窗一道道沖刷下來前鹅。在這鬼天氣下,國道上只能看到他們這輛采訪車獨自在疾馳峭梳。鄭磊從前座回過頭來舰绘,問他感覺怎么樣了。薛明這才覺得身體的現(xiàn)實感強烈些了延赌,一種虛脫的感覺除盏,頭暈暈的叉橱,嘴唇發(fā)干挫以。
“你臉怎么這么紅?”鄭磊看清楚他的樣子窃祝,皺了皺眉掐松,伸手探了一下薛明的額頭》嘈。“你發(fā)燒了大磺!”
潘曉雯聽到他發(fā)燒,也回過頭來關(guān)切:“是不是傷口感染了探膊?”
鐘哥卻覺得不太可能:“有這么快的嗎杠愧?”
薛明拆開包在腿上的毛巾,右腿明顯粗了好多逞壁。鄭磊過來查看傷口流济,沒見到化膿,他伸手按了按:“痛嗎腌闯?”
“不痛绳瘟,但有點燙燙的∽丝ィ”薛明回答糖声。
鄭磊和潘曉雯對視了一眼。“車?yán)镉袥]有消炎藥蘸泻,給他找兩片琉苇?”鄭磊問。
“我這兒沒藥啊悦施∥膛耍”鐘哥說,“進城先給你拉到醫(yī)院去歼争,打一針就好了拜马。”
“堅持一會兒沐绒×┟В”鄭磊說。
“要不你再睡一下乔遮,回家就好了扮超。”潘曉雯說蹋肮。
“我沒事兒出刷。”薛明不想流露出擔(dān)心的樣子坯辩,“怪我不小心馁龟,出來一趟差點變跛豪∑崮В”
鄭磊笑了笑坷檩,拍拍他。一時間車內(nèi)不再有聲音了改抡。大家似乎都在用意念幫車子加速矢炼。外面天已經(jīng)暗了下來,夏家村離他們越來越遠(yuǎn)阿纤,對村民來說句灌,這場雨在今晚又將是一個考驗。
突然“嘭”的一聲巨響從車底傳來欠拾,接著是一陣排氣聲胰锌,車停了。
“我去清蚀,不會吧匕荸!”鐘哥試著發(fā)動了一下車子,車子突突地響了兩聲枷邪,沒反應(yīng)榛搔,他跳下車去檢查诺凡。
車內(nèi)和外面差不多暗,三個人聽著鐘哥在外面乒乒乓乓地對付車子践惑,不安的神情在臉上蔓延開腹泌。不一會兒,鐘哥濕淋淋地跳上車:“完了尔觉,分電器進水了凉袱,這車現(xiàn)在沒法走,得找人來救侦铜∽ㄋΓ”
“現(xiàn)在去哪找人啊《ど裕”潘曉雯問涤躲。
“4S店肯來也要好幾個鐘頭」蔽矗”鐘哥說完忽然想到种樱,“你們同行,那幾家記者還在路上吧俊卤?”
“早沒影了嫩挤。再說八點鐘截稿,現(xiàn)在哪一個能回來消恍∑裾眩”鄭磊說。
“那只好碰運氣了哺哼,看看能不能在這攔到一輛車救我們佩抹,至少先把人送回去∪《”鐘哥無奈地說。
鄭磊問薛明:“你覺得怎么樣了无宿?”
薛明搖搖頭茵汰,示意自己沒事。他覺得一定不會有運氣孽鸡,冥冥中好像有一種力量在拉扯蹂午,就像剛剛陷在夢里出不來的感覺。鐘哥打開訊號燈彬碱,撐了支傘去路邊攔車豆胸。鄭磊和潘曉雯準(zhǔn)備用手機先把消息和圖片發(fā)回報社。薛明換了一個姿勢躺著巷疼,看著他們一旁忙活著晚胡,只覺得腦子昏昏沉沉。身體里的每個細(xì)胞似乎都在向不知名的力量投降。他這時候覺得估盘,如果有一個親近的人在身邊該多好瓷患,接著又迷迷糊糊地想:這真是個軟弱的想法。他看看小腿遣妥,已經(jīng)腫得差不多兩倍粗了擅编。他用毛巾蓋住它,不想再去看了箫踩。
過了一會兒爱态,他察覺到有人在他旁邊,睜眼看去境钟,是潘曉雯肢藐。她沖他一笑。他也想笑吱韭,臉卻不由自主地向下扯動了一下吆豹,他自己不覺得,只看到潘曉雯的眼神變了理盆。她離開后座痘煤,去找鄭磊商量。薛明的眼前忽然浮現(xiàn)出那個凸眼男孩的臉猿规,原本模糊的樣貌現(xiàn)在變得異常清晰衷快。他仔細(xì)地分辨,才看清那孩子正站在天橋上面姨俩。他想對那孩子喊說:“別跳”蘸拔,但是卻發(fā)不出聲音』房昏昏沉沉之際调窍,聽到潘曉雯對鄭磊說:“如果領(lǐng)導(dǎo)問……”接著他又睡去了。
不知又過了多久张遭,他睜開眼邓萨,看見車門開著,雨變小了菊卷,鐘哥站在外面缔恳,他始終沒攔到車。鄭磊看到他醒了洁闰,告訴他報社已經(jīng)來車接了歉甚,應(yīng)該很快就到,讓他別著急扑眉。
“那個廢墟纸泄,農(nóng)田邊上的赖钞,以前是做什么的?”薛明忽然從迷亂中清醒過來刃滓,問出這個一直在困擾他的問題仁烹。
鄭磊他們面面相覷,鐘哥看起來也有些慌了咧虎∽跨郑“好像是以前的村公所之類的吧,村民開會的地方……”
他們似乎覺得薛明已經(jīng)神智不清了砰诵。潘曉雯俯下身征唬,問他:“你要是覺得悶得慌,我把后車門也打開茁彭,給你透透氣总寒。”
薛明沒做什么表示理肺,他不知道自己的臉一直在痙攣摄闸。他只是懶得再配合他們的照顧了。
“冷的話你就吱聲妹萨∧暾恚”
車門打開了,空氣舒暢了許多乎完。外面漆黑一片熏兄,全世界似乎只剩下車燈照亮的這塊地方是存在的。薛明躺在車后邊树姨,看著雨絲飄在車燈前面摩桶,有時候會落到他的臉上。大家都不說話帽揪,靜默了很久硝清,一輛車也沒來。在等待的時間里台丛,薛明甚至覺得身體里有一部分變得很舒坦的感覺耍缴。忽然,他感到車內(nèi)好像有亮光閃爍了一下挽霉。他以為有車來了,但是不像变汪,接著光又閃了侠坎,雜亂的車廂在薛明眼前被照耀得清清楚楚,他這才明白過來裙盾,那是閃光燈的亮光实胸。
接著鄭磊走過來他嫡,在他身邊換著不同的角度,咔嚓庐完!咔嚓钢属!又拍了幾張。低聲說:“沒事门躯,沒事淆党,你歇一會兒吧⊙攘梗”隨后熟練地?fù)Q下鏡頭染乌,裝上廣角鏡,取下鏡頭蓋懂讯,默默地把相機頂?shù)窖γ鞯哪樑院杀铮尽尽噹镉执棠康亻W耀了幾下。
薛明感覺自己墜入了無底深淵褐望,閉眼的力氣也失去了勒庄。他努力去理解眼前的狀況,黑洞洞的鏡頭對著他瘫里,凸面鏡里一張扭曲的面容实蔽,和自己那張熟悉的臉一點都不像。他盯著那張臉用力分辨减宣,才在吊滯的眼神里盐须,認(rèn)出一個淡然、平靜漆腌,甚至有點冷漠的自己贼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