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地壇》是一篇長篇哲思抒情散文鹿寻,中國當(dāng)代作家史鐵生著限匣。這部作品是史鐵生文學(xué)作品中,充滿哲思又極為人性化的代表作之一毯侦。其前第一段和第二段被納入人民教育出版社的高一教材中。是作者十五年來搖著輪椅在地壇思索的結(jié)晶具垫。散文中飽含作者對人生的種種感悟侈离,對親情的深情謳歌。地壇只是一個載體筝蚕,而文章的本質(zhì)卻是一個絕望的人尋求希望的過程卦碾,以及對母親的思念。[1]
作品名稱
我與地壇
創(chuàng)作年代
當(dāng)代
作品出處
散文集《我與地壇》
文學(xué)體裁
散文
作者
史鐵生
作品原文
一
我在好幾篇小說中都提到過一座廢棄的古園起宽,實際就是地壇1洲胖。許多年前旅游業(yè)還沒有開展,園子荒蕪冷落得如同一片野地坯沪,很少被人記起绿映。
地壇離我家很近「溃或者說我家離地壇很近叉弦。總之藻糖,只好認(rèn)為這是緣分淹冰。地壇在我出生前四百多年就座落在那兒了,而自從我的祖母年輕時帶著我父親來到北京巨柒,就一直住在離它不遠的地方一五十多年間搬過幾次家樱拴,可搬來搬去總是在它周圍柠衍,而且是越搬離它越近了。我常覺得這中間有著宿命的味道:仿佛這古園就是為了等我疹鳄,而歷盡滄桑在那兒等待了四百多年拧略。
它等待我出生,然后又等待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齡上忽地殘廢了雙腿瘪弓。四百多年里垫蛆,它一面剝蝕了古殿檐頭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門壁上炫耀的朱紅腺怯,坍圮2了一段段高墻又散落了玉砌雕欄袱饭,祭壇四周的老柏樹愈見蒼幽,到處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蕩呛占。這時候想必我是該來了虑乖。十五年前的一個下午,我搖著輪椅進入園中晾虑,它為一個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準(zhǔn)備好了疹味。那時,太陽循著亙古3不變的路途正越來越大帜篇,也越紅糙捺。在滿園彌漫的沉靜光芒中,一個人更容易看到時間笙隙,并看見自己的身影洪灯。
自從那個下午我無意中進了這園子,就再沒長久地離開過它竟痰。我一下子就理解了它的意圖签钩。正如我在一篇小說中所說的:“在人口密聚的城市里,有這樣一個寧靜的去處坏快,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铅檩。”
兩條腿殘廢后的最初幾年假消,我找不到工作柠并,找不到去路,忽然間幾乎什么都找不到了富拗,我就搖了輪椅總是到它那兒去臼予,僅為著那兒是可以逃避一個世界的另一個世界。我在那篇小說中寫道:“沒處可去我便一天到晚耗在這園子里啃沪。跟上班下班一樣粘拾,別人去上班我就搖了輪椅到這兒來。園子無人看管创千,上下班時間有些抄近路的人們從園中穿過缰雇,園子里活躍一陣入偷,過后便沉寂下來⌒涤矗”“園墻在金晃晃的空氣中斜切下一溜蔭涼疏之,我把輪椅開進去,把椅背放倒暇咆,坐著或 是躺著锋爪,看書或者想事,撅一杈樹枝左右拍打爸业,驅(qū)趕那些和我一樣不明白為什么要來這世上的小昆蟲其骄。”“蜂兒如一朵小霧穩(wěn)穩(wěn)地停在半空扯旷;螞蟻搖頭晃腦捋著觸須拯爽,猛然間想透了什么,轉(zhuǎn)身疾行而去钧忽;瓢蟲爬得不耐煩了毯炮,累了祈禱一回便支開翅膀,忽悠一下升空了耸黑;樹干上留著一只蟬蛻否副,寂寞如一間空屋;露水在草葉上滾動崎坊、聚集,壓彎了草葉轟然墜地摔開萬道金光洲拇∧巫幔”“滿園子都是草木競相生長弄出的響動,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片刻不息姓迅∑瞎”這都是真實的記錄糯彬,園子荒蕪但并不衰敗。
除去幾座殿堂我無法進去蛾绎,除去那座祭壇我不能上去而只能從各個角度張望它,地壇的每一棵樹下我都去過鸦列,差不多它的每一米草地上都有過我的車輪印租冠。無論是什么季節(jié),什么天氣薯嗤,什么時間顽爹,我都在這園子里呆過。有時候呆一會兒就回家骆姐,有時候就呆到滿地上都亮起月光镜粤。記不清都是在它的哪些角落里了捏题。我一連幾小時專心致志地想關(guān)于死的事,也以同樣的耐心和方式想過我為什么要出生肉渴。這樣想了好幾年公荧,最后事情終于弄明白了:一個人,出生了同规,這就不再是一個可以辯論的問題循狰,而只是上帝交給他的一個事實;上帝在交給我們這件事實的時候捻浦,已經(jīng)順便保證了它的結(jié)果晤揣,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jié)日朱灿。這樣想過之后我安心多了昧识,眼前的一切不再那么可怕。比如你起早熬夜準(zhǔn)備考試的時候盗扒,忽然想起有一個長長的假期在前面等待你跪楞,你會不會覺得輕松一點?并且慶幸并且感激這樣的安排侣灶?
剩下的就是怎樣活的問題了甸祭,這卻不是在某一個瞬間就能完全想透的、不是一次性能夠解決的事褥影,怕是活多久就要想它多久了池户,就像是伴你終生的魔鬼或戀人。所以凡怎,十五年了校焦,我還是總得到那古園里去,去它的老樹下或荒草邊或頹墻旁统倒,去默坐寨典,去呆想,去推開耳邊的嘈雜理一理紛亂的思緒房匆,去窺看自己的心魂耸成。十五年中,這古園的形體被不能理解它的人肆意雕琢浴鸿,幸好有些東西是任誰也不能改變它的井氢。譬如祭壇石門中的落日,寂靜的光輝平鋪的一刻赚楚,地上的每一個坎坷都被映照得燦爛毙沾;譬如在園中最為落寞的時間,一群雨燕便出來高歌宠页,把天地都叫喊得蒼涼左胞;譬如冬天雪地上孩子的腳印寇仓,總讓人猜想他們是誰,曾在哪兒做過些什么烤宙,然后又都到哪兒去了遍烦;譬如那些蒼黑的古柏,你憂郁的時候它們鎮(zhèn)靜地站在那兒躺枕,你欣喜的時候它們依然鎮(zhèn)靜地站在那兒服猪,它們沒日沒夜地站在那兒從你沒有出生一直站到這個世界上又沒了你的時候;譬如暴雨驟臨園中拐云,激起一陣陣灼烈4而清純的草木和泥土的氣味罢猪,讓人想起無數(shù)個夏天的事件;譬如秋風(fēng)忽至叉瘩,再有一場早霜膳帕,落葉或飄搖歌舞或坦然安臥,滿園中播散著熨帖5而微苦的味道薇缅。味道是最說不清楚的危彩。味道不能寫只能聞,要你身臨其境去聞才能明了泳桦。味道甚至是難于記憶的汤徽,只有你又聞到它你才能記起它的全部情感和意蘊。所以我常常要到那園子里去灸撰。
二
我才想到谒府,當(dāng)年我總是獨自跑到地壇去,曾經(jīng)給母親出了一個怎樣的難題浮毯。
她不是那種光會疼愛兒子而不懂得理解兒子的母親狱掂。她知道我心里的苦悶,知道不該阻止我出去走走亲轨,知道我要是老呆在家里結(jié)果會更糟,但她又擔(dān)心我一個人在那荒僻的園子里整天都想些什么鸟顺。我那時脾氣壞到極點惦蚊,經(jīng)常是發(fā)了瘋一樣地離開家,從那園子里回來又中了魔似的什么話都不說讯嫂。母親知道有些事不宜問蹦锋,便猶猶豫豫地想問而終于不敢問,因為她自己心里也沒有答案欧芽。她料想我不會愿意她跟我一同去莉掂,所以她從未這樣要求過,她知道得給我一點獨處的時間千扔,得有這樣一段過程憎妙。她只是不知道這過程得要多久库正,和這過程的盡頭究竟是什么。每次我要動身時厘唾,她便無言地幫我準(zhǔn)備褥符,幫助我上了輪椅車,看著我搖車拐出小院抚垃;這以后她會怎樣喷楣,當(dāng)年我不曾想過。
有一回我搖車出了小院鹤树;想起一件什么事又返身回來铣焊,看見母親仍站在原地,還是送我走時的姿勢罕伯,望著我拐出小院去的那處墻角曲伊,對我的回來竟一時沒有反應(yīng)。待她再次送我出門的時候捣炬,她說:“出去活動活動熊昌,去地壇看看書,我說這挺好湿酸⌒鲆伲”許多年以后我才漸漸聽出,母親這話實際上是自我安慰推溃,是暗自的禱告昂利,是給我的提示,是懇求與囑咐铁坎。只是在她猝然6去世之后蜂奸,我才有余暇設(shè)想。當(dāng)我不在家里的那些漫長的時間硬萍,她是怎樣心神不定坐臥難寧扩所,兼著痛苦與驚恐與一個母親最低限度的祈求。我可以斷定朴乖,以她的聰慧和堅忍祖屏,在那些空落的白天后的黑夜,在那不眠的黑夜后的白天买羞,她思來想去最后準(zhǔn)是對自己說:“反正我不能不讓他出去袁勺,未來的日子是他自己的,如果他真的要在那園子里出了什么事畜普,這苦難也只好我來承擔(dān)期丰。”在那段日子里--那是好幾年長的一段日子,我想我一定使母親作過了最壞的準(zhǔn)備了钝荡,但她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你為我想想”街立。事實上我也真的沒為她想過。那時她的兒子化撕,還太年輕几晤,還來不及為母親想,他被命運擊昏了頭植阴,一心以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個蟹瘾,不知道兒子的不幸在母親那兒總是要加倍的。她有一個長到二十歲上忽然截癱了的兒子掠手,這是她唯一的兒子憾朴;她情愿截癱的是自己而不是兒子,可這事無法代替喷鸽;她想众雷,只要兒子能活下去哪怕自己去死呢也行,可她又確信一個人不能僅僅是活著做祝,兒子得有一條路走向自己的幸福砾省;而這條路呢,沒有誰能保證她的兒子終于能找到混槐”嘈郑——這樣一個母親,注定是活得最苦的母親声登。
有一次與一個作家朋友聊天狠鸳,我問他學(xué)寫作的最初動機是什么?他想了一會說:“為我母親悯嗓。為了讓她驕傲件舵。”我心里一驚脯厨,良久無言铅祸。回想自己最初寫小說的動機合武,雖不似這位朋友的那般單純个少,但如他一樣的愿望我也有,且一經(jīng)細(xì)想眯杏,發(fā)現(xiàn)這愿望也在全部動機中占了很大比重。這位朋友說:“我的動機太低俗了吧壳澳?”我光是搖頭岂贩,心想低俗并不見得低俗,只怕是這愿望過于天真了。他又說:“我那時真就是想出名萎津,出了名讓別人羨慕我母親卸伞。”我想锉屈,他比我坦率荤傲。我想,他又比我幸福颈渊,因為他的母親還活著遂黍。而且我想,他的母親也比我的母親運氣好俊嗽,他的母親沒有一個雙腿殘廢的兒子雾家,否則事情就不這么簡單。
在我的頭一篇小說發(fā)表的時候绍豁,在我的小說第一次獲獎的那些日子里芯咧,我真是多么希望我的母親還活著。我便又不能在家里呆了竹揍,又整天整天獨自跑到地壇去敬飒,心里是沒頭沒尾的沉郁和哀怨,走遍整個園子卻怎么也想不通:母親為什么就不能再多活兩年芬位?為什么在她兒子就快要碰撞開一條路的時候无拗,她卻忽然熬不住了?莫非她來此世上只是為了替兒子擔(dān)憂晶衷,卻不該分享我的一點點快樂蓝纲?她匆匆離我去時才只有四十九呀!有那么一會晌纫,我甚至對世界對上帝充滿了仇恨和厭惡税迷。后來我在一篇題為“合歡樹”的文章中寫道:“我坐在小公園安靜的樹林里,閉上眼睛锹漱,想箭养,上帝為什么早早地召母親回去呢?很久很久哥牍,迷迷糊溯的我聽見了回答:‘她心里太苦了毕泌,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嗅辣『撤海’我似乎得了一點安慰,睜開 眼睛澡谭,看見風(fēng)正從樹林里穿過愿题。”小公園,指的也是地壇潘酗。
只是到了這時候杆兵,紛紜的往事才在我眼前幻現(xiàn)得清晰,母親的苦難與偉大才在我 心中滲透得深徹仔夺。上帝的考慮琐脏,也許是對的。
搖著輪椅在園中慢慢走缸兔,又是霧罩的清晨日裙,又是驕陽高懸的白晝,我只想著一件事:母親已經(jīng)不在了灶体。在老柏樹旁停下阅签,在草地上在頹墻邊停下,又是處處蟲鳴的午后蝎抽,又是鳥兒歸巢的傍晚政钟,我心里只默念著一句話:可是母親已經(jīng)不在了。把椅背放倒樟结,躺下养交,似睡非睡挨到日沒,坐起來瓢宦,心神恍惚7碎连,呆呆地直坐到古祭壇上落滿黑暗然后再漸漸浮起月光,心里才有點明白驮履,母親不能再來這園中找我了鱼辙。
曾有過好多回,我在這園子里呆得太久了玫镐,母親就來找我倒戏。她來找我又不想讓我發(fā)覺,只要見我還好好地在這園子里恐似,她就悄悄轉(zhuǎn)身回去杜跷,我看見過幾次她的背影。我也看見過幾回她四處張望的情景矫夷,她視力不好葛闷,端著眼鏡像在尋找海上的一條船,她沒看見我時我已經(jīng)看見她了双藕,待我看見她也看見我了我就不去看她淑趾,過一會我再抬頭看她就又看見她緩緩離去的背影。我單是無法知道有多少回她沒有找到我忧陪。有一回我坐在矮樹叢中扣泊,樹叢很密驳概,我看見她沒有找到我;她一個人在園子里走旷赖,走過我的身旁,走過我經(jīng)常呆的一些地方更卒,步履茫然又急迫等孵。我不知道她已經(jīng)找了多久還要找多久,我不知道為什么我決意不喊她--但這絕不是小時候的捉迷藏蹂空,這也許是出于長大了的男孩子的倔強或羞澀俯萌?但這倔只留給我痛悔,絲毫也沒有驕傲上枕。我真想告誡所有長大了的男孩子咐熙,千萬不要跟母親來這套倔強,羞澀就更不必辨萍,我已經(jīng)懂了可我已經(jīng)來不及了棋恼。
兒子想使母親驕傲,這心情畢竟是太真實了锈玉,以致使“想出名”這一聲名狼藉的念頭也多少改變了一點形象爪飘。這是個復(fù)雜的問題,且不去管它了罷拉背。隨著小說獲獎的激動逐日暗淡师崎,我開始相信,至少有一點我是想錯了:我用紙筆在報刊上碰撞開的一條路椅棺,并不就是母親盼望我找到的那條路犁罩。年年月月我都到這園子里來,年年月月我都要想两疚,母親盼望我找到的那條路到底是什么床估。母親生前沒給我留下過什么雋永的哲言,或要我恪守的教誨鬼雀,只是在她去世之后顷窒,她艱難的命運,堅忍的意志和毫不張揚的愛源哩,隨光陰流轉(zhuǎn)鞋吉,在我的印象中愈加鮮明深刻。
有一年励烦,十月的風(fēng)又翻動起安詳?shù)穆淙~谓着,我在園中讀書,聽見兩個散步的老人說:“沒想到這園子有這么大坛掠∩廾”我放下書治筒,想,這么大一座園子舷蒲,要在其中找到她的兒子耸袜,母親走過了多少焦灼的路。多年來我頭一次意識到牲平,這園中不單是處處都有過我的車轍堤框,有過我的車轍的地方也都有過母親的腳印。
三
如果以一天中的時間來對應(yīng)四季纵柿,當(dāng)然春天是早晨蜈抓,夏天是中午,秋天是黃昏昂儒,冬天是夜晚沟使。如果以樂器來對應(yīng)四季,我想春天應(yīng)該是小號渊跋,夏天是定音鼓腊嗡,秋天是大提琴,冬天是圓號和長笛刹枉。要是以這園子里的聲響來對應(yīng)四季呢叽唱?那么,春天是祭壇上空漂浮著的鴿子的哨音微宝,夏天是冗長的蟬歌和楊樹葉子嘩啦啦地對蟬歌的取笑棺亭,秋天是古殿檐頭的風(fēng)鈴響,冬天是啄木鳥隨意而空曠的啄木聲蟋软。以園中的景物對應(yīng)四季镶摘,春天是一徑時而蒼白時而黑潤的小路,時而明朗時而陰晦的天上搖蕩著串串楊花岳守;夏天是一條條耀眼而灼人的石凳凄敢,或陰涼而爬滿了青苔的石階,階下有果皮湿痢,階上有半張被坐皺的報紙涝缝;秋天是一座青銅的大鐘,在園子的西北角上曾丟棄著一座很大的銅鐘譬重,銅鐘與這園子一般年紀(jì)拒逮,渾身掛滿綠銹,文字已不清晰臀规;冬天滩援,是林中空地上幾只羽毛蓬松的老麻雀。以心緒對應(yīng)四季呢塔嬉?春天是臥病的季節(jié)玩徊,否則人們不易發(fā)覺春天的殘忍與渴望租悄;夏天,情人們應(yīng)該在這個季節(jié)里失戀恩袱,不然就似乎對不起愛情泣棋;秋天是從外面買一棵盆花回家的時候,把花擱在闊別了的家中畔塔,并且打開窗戶把陽光也放進屋里外傅,慢慢回憶慢慢整理一些發(fā)過霉的東西;冬天伴著火爐和書俩檬,一遍遍堅定不死的決心,寫一些并不發(fā)出的信碾盟。還可以用藝術(shù)形式對應(yīng)四季棚辽,這樣春天就是一幅畫,夏天是一部長篇小說冰肴,秋天是一首短歌或詩屈藐,冬天是一群雕塑。以夢呢熙尉?以夢對應(yīng)四季呢联逻?春天是樹尖上的呼喊,夏天是呼喊中的細(xì)雨检痰,秋天是細(xì)雨中的土地包归,冬天是干凈的土地上的一只孤零的煙斗。
因為這園子铅歼,我常感恩于自己的命運公壤。
我甚至就能清楚地看見,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長久地離開它椎椰,我會怎樣想念它厦幅,我會怎樣想念它并且夢見它,我會怎樣因為不敢想念它而夢也夢不到它慨飘。
四
讓我想想确憨,十五年中堅持到這園子來的人都是誰呢?好像只剩了我和一對老人瓤的。
十五年前休弃,這對老人還只能算是中年夫婦,我則貨真價實還是個青年堤瘤。他們總是在薄暮時分來園中散步玫芦,我不大弄得清他們是從哪邊的園門進來,一般來說他們是逆時針繞這園子走本辐。男人個子很高桥帆,肩寬腿長医增,走起路來目不斜視,胯以上直至脖頸挺直不動老虫;他的妻子攀了他一條胳膊走叶骨,也不能使他的上身稍有松懈。女人個子卻矮祈匙,也不算漂亮忽刽,我無端地相信她必出身于家道中衰的名門富族;她攀在丈夫胳膊上像個嬌弱的孩子夺欲,她向四周觀望似總含著恐懼跪帝,她輕聲與丈夫談話,見有人走近就立刻怯怯地收住話頭些阅。我有時因為他們而想起冉阿讓與柯賽特伞剑,但這想法并不鞏固,他們一望即知是老夫老妻市埋。兩個人的穿著都算得上考究黎泣,但由于時代的演進,他們的服飾又可以稱為古樸了缤谎。他們和我一樣抒倚,到這園子里來幾乎是風(fēng)雨無阻,不過他們比我守時坷澡。我什么時間都可能來托呕,他們則一定是在暮色初臨的時候。刮風(fēng)時他們穿了米色風(fēng)衣频敛,下雨時他們打了黑色的雨傘镣陕,夏天他們的襯衫是白色的褲子是黑色的或米色的,冬天他們的呢子大衣又都是黑 色的姻政,想必他們只喜歡這三種顏色呆抑。他們逆時針繞這園子一周,然后離去汁展。他們走過我身旁時只有男人的腳步響鹊碍,女人像是貼在高大的丈夫身上跟著漂移。我相信他們一定對我有印象食绿,但是我們沒有說過話侈咕,我們互相都沒有想要接近的表示。十五年中器紧,他們或許注意到一個小伙子進入了中年耀销,我則看著一對令人羨慕的中年情侶不覺中成了兩個老人。
曾有過一個熱愛唱歌的小伙子铲汪,他也是每天都到這園中來熊尉,來唱歌罐柳,唱了好多年,后來不見了狰住。他的年紀(jì)與我相仿张吉,他多半是早晨來,唱半小時或整整唱一個上午催植,估計在另外的時間里他還得上班肮蛹。我們經(jīng)常在祭壇東側(cè)的小路上相遇,我知道他是到東南角的高墻下去唱歌创南,他一定猜想我去東北角的樹林里做什么伦忠。我找到我的地方,抽幾口煙稿辙,便聽見他謹(jǐn)慎地整理歌喉了缓苛。他反反復(fù)復(fù)唱那么幾首歌。文化革命沒過去的時侯邓深,他唱“藍藍的天上白云飄,白云下面馬兒跑……”我老也記不住這歌的名字笔刹。文革后芥备,他唱《貨郎與小姐》中那首最為流傳的詠嘆調(diào)∩嗖耍“賣布--賣布嘞萌壳,賣布--賣布嘞!”我記得這開頭的一句他唱得很有聲勢日月,在早晨清澈的空氣中袱瓮,貨郎跑遍園中的每一個角落去恭維小姐“В“我交了好運氣尺借,我交了好運氣,我為幸福唱歌曲……”然后他就一遍一遍地唱精拟,不讓貨郎的激情稍減燎斩。依我聽來,他的技術(shù)不算精到蜂绎,在關(guān)鍵的地方常出差錯栅表,但他的嗓子是相當(dāng)不壞的,而且唱一個上午也聽不出一點疲憊师枣。太陽也不疲憊怪瓶,把大樹的影子縮小成一團,把疏忽大意的蚯蚓曬干在小路上践美,將近中午洗贰,我們又在祭壇東側(cè)相遇找岖,他看一看我,我看一看他哆姻,他往北去宣增,我往南去。日子久了矛缨,我感到我們都有結(jié)識的愿望爹脾,但似乎都不知如何開口,于是互相注視一下終又都移開目光擦身而過箕昭;這樣的次數(shù)一多灵妨,便更不知如何開口了。終于有一天——一個絲毫沒有特點的日子落竹,我們互相點了一下頭泌霍。他說:“你好∈稣伲”我說:“你好朱转。”他說:“回去啦积暖?”我說:“是藤为,你呢?”他說:“我也該回去了夺刑∶迮保”我們都放慢腳步(其實我是放慢車速),想再多說幾句遍愿,但仍然是不知從何說起存淫,這樣我們就都走過了對方,又都扭轉(zhuǎn)身子面向?qū)Ψ秸犹睢Kf:“那就再見吧凌彬〕鄯唬”我說:“好山卦,再見寇荧。”便互相笑笑各走各的路了羞海。但是我們沒有再見忌愚,那以后,園中再沒了他的歌聲却邓,我才想到硕糊,那天他或許是有意與我道別的,也許他考上了哪家專業(yè)文文工團或歌舞團了吧?真希望他如他歌里所唱的那樣简十,交了好運氣檬某。
還有一些人,我還能想起一些常到這園子里來的人螟蝙。有一個老頭恢恼,算得一個真正的飲者;他在腰間掛一個扁瓷瓶胰默,瓶里當(dāng)然裝滿了酒场斑,常來這園中消磨午后的時光。他在園中四處游逛牵署,如果你不注意你會以為園中有好幾個這樣的老頭漏隐,等你看過了他卓爾不群的飲酒情狀,你就會相信這是個獨一無二的老頭奴迅。他的衣著過分隨便青责,走路的姿態(tài)也不慎重,走上五六十米路便選定一處地方取具,一只腳踏在石凳上或土埂上或樹墩上脖隶,解下腰間的酒瓶,解酒瓶的當(dāng)兒迷起眼睛把一百八十度視角內(nèi)的景物細(xì)細(xì)看一遭暇检,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倒一大口酒入肚产阱,把酒瓶搖一搖再掛向腰間,平心靜氣地想一會什么占哟,便走下一個五六十米去。還有一個捕鳥的漢子酿矢,那歲月園中人少榨乎,鳥卻多,他在西北角的樹叢中拉一張網(wǎng)瘫筐,鳥撞在上面蜜暑,羽毛戧在網(wǎng)眼里便不能自拔。他單等一種過去很多而現(xiàn)非常罕見的鳥策肝,其它的鳥撞在網(wǎng)上他就把它們摘下來放掉肛捍,他說已經(jīng)有好多年沒等到那種罕見的鳥,他說他再等一年看看到底還有沒有那種鳥之众,結(jié)果他又等了好多年拙毫。早晨和傍晚,在這園子里可以看見一個中年女工程師棺禾;早晨她從北向南穿過這園子去上班缀蹄,傍晚她從南向北穿過這園子回家。事實上我并不了解她的職業(yè)或者學(xué)歷,但我以為她必是學(xué)理工的知識分子缺前,別樣的人很難有她那般的素樸并優(yōu)雅蛀醉。當(dāng)她在園子穿行的時刻,四周的樹林也仿佛更加幽靜衅码,清淡的日光中竟似有悠遠的琴聲拯刁,比如說是那曲《獻給艾麗絲》才好。我沒有見過她的丈夫逝段,沒有見過那個幸運的男人是什么樣子垛玻,我想象過卻想象不出,后來忽然懂了想象不出才好惹恃,那個男人最好不要出現(xiàn)夭谤。她走出北門回家去。我竟有點擔(dān)心巫糙,擔(dān)心她會落入廚房朗儒,不過,也許她在廚房里勞作的情景更有另外的美吧参淹,當(dāng)然不能再是《獻給艾麗絲》醉锄,是個什么曲子呢?還有一個人浙值,是我的朋友恳不,他是個最有天賦的長跑家,但他被埋沒了开呐。他因為在文革中出言不慎而坐了幾年牢烟勋,出來后好不容易找了個拉板車的工作,樣樣待遇都不能與別人平等筐付,苦悶極了便練習(xí)長跑卵惦。那時他總來這園子里跑,我用手表為他計時瓦戚。他每跑一圈向我招下手沮尿,我就記下一個時間。每次他要環(huán)繞這園子跑二十圈较解,大約兩萬米畜疾。他盼望以他的長跑成績來獲得政治上真正的解放,他以為記者的鏡頭和文字可以幫他做到這一點印衔。第一年他在春節(jié)環(huán)城賽上跑了第十五名啡捶,他看見前十名的照片都掛在了長安街的新聞櫥窗里,于是有了信心奸焙。第二年他跑了第四名届慈,可是新聞櫥窗里只掛了前三名的照片徒溪,他沒灰心。第三年他跑了第七名金顿、櫥窗里掛前六名的照片臊泌,他有點怨自已。第四年他跑了第三名揍拆,櫥窗里卻只掛了第一名的照片渠概。第五年他跑了第一名--他幾乎絕望了,櫥窗里只有一幅環(huán)城賽群眾場面的照片嫂拴。那些年我們倆常一起在這園子里呆到天黑播揪,開懷痛罵,罵完沉默著回家筒狠,分手時再互相叮囑:先別去死猪狈,再試著活一活看。他已經(jīng)不跑了辩恼,年歲太大了雇庙,跑不了那么快了。最后一次參加環(huán)城賽灶伊,他以三十八歲之齡又得了第一名并破了紀(jì)錄疆前,有一位專業(yè)隊的教練對他說:“我要是十年前發(fā)現(xiàn)你就好了∑溉”他苦笑一下什么也沒說竹椒,只在傍晚又來這園中找到我,把這事平靜地向我敘說一遍米辐。不見他已有好幾年了胸完,他和妻子和兒子住在很遠的地方。
這些人都不到園子里來了翘贮,園子里差不多完全換了一批新人赊窥。十五年前的舊人,就剩我和那對老夫老妻了择膝。有那么一段時間誓琼,這老夫老妻中的一個也忽然不來检激,薄暮時分唯男人獨自來散步肴捉,步態(tài)也明顯遲緩了許多,我懸心了很久叔收,怕是那女人出了什么事齿穗。幸好過了一個冬天那女人又來了,兩個人仍是逆時針繞著園子走饺律,一長一短兩個身影恰似鐘表的兩支指針窃页;女人的頭發(fā)白了許多,但依舊攀著丈夫的胳膊走得像個孩子〔甭簦“攀”這個字用得不恰當(dāng)了乒省,或許可以用“攙”吧,不知有沒有兼具這兩個意思的字畦木。
五
我也沒有忘記一個孩子——一個漂亮而不幸的小姑娘袖扛。十五年前的那個下午,我第一次到這園子里來就看見了她十籍,那時她大約三歲蛆封,蹲在齋宮西邊的小路上撿樹上掉落的“小燈籠”。那兒有幾棵大梨樹勾栗,春天開一簇簇細(xì)小而稠密的黃花惨篱,花落了便結(jié)出無數(shù)如同三片葉子合抱的小燈籠,小燈籠先是綠色围俘,繼爾轉(zhuǎn)白砸讳,再變黃,成熟了掉落得滿地都是楷拳。小燈籠精巧得令人愛惜绣夺,成年人也不免撿了一個還要撿一個。小姑娘咿咿呀呀地跟自己說著話欢揖,一邊撿小燈籠陶耍;她的嗓音很好,不是她那個年齡所常有的那般尖細(xì)她混,而是很圓潤甚或是厚重烈钞,也許是因為那個下午園子里太安靜了。我奇怪這么小的孩子怎么一個人跑來這園子里坤按?我問她住在哪兒毯欣?她隨便指一下,就喊她的哥哥臭脓,沿墻根一帶的茂草之中便站起一個七八歲的男 孩酗钞,朝我望望,看我不像壞人便對他的妹妹說:“我在這兒呢”来累,又伏下身去砚作,他在捉什么蟲子。他捉到螳螂嘹锁,螞蚱葫录,知了和蜻蜒,來取悅他的妹妹领猾。有那么兩三年米同,我經(jīng)常在那幾棵大梨樹下見到他們骇扇,兄妹倆總是在一起玩,玩得和睦融洽面粮,都漸漸長大了些少孝。之后有很多年沒見到他們。我想他們都在學(xué)校里吧熬苍,小姑娘也到了上學(xué)的年齡韭山,必是告別了孩提時光,沒有很多機會來這兒玩了冷溃。這事很正常钱磅,沒理由太擱在心上,若不是有一年我又在園中見到他們似枕,肯定就會慢慢把他們忘記盖淡。
那是個禮拜日的上午。那是個晴朗而令人心碎的上午凿歼,時隔多年褪迟,我竟發(fā)現(xiàn)那個漂亮的小姑娘原來是個弱智的孩子。我搖著車到那幾棵大欒樹下去答憔,恰又是遍地落滿了小燈籠的季節(jié)味赃;當(dāng)時我正為一篇小說的結(jié)尾所苦,既不知為什么要給它那樣一個結(jié)尾虐拓,又不知何以忽然不想讓它有那樣一個結(jié)尾心俗,于是從家里跑出來,想依靠著園中的鎮(zhèn)靜蓉驹,看看是否應(yīng)該把那篇小說放棄城榛。我剛剛把車停下,就見前面不遠處有幾個人在戲耍一個少女态兴,作出怪樣子來嚇?biāo)莩郑趾坝中Φ刈分鹚龜r截她,少女在幾棵大樹間驚惶地東跑西躲瞻润,卻不松手揪卷在懷里的裙裾喘垂,兩條腿袒露著也似毫無察覺。我看出少女的智力是有些缺陷绍撞,卻還沒看出她是誰正勒。我正要驅(qū)車上前為少女解圍,就見遠處飛快地騎車來了個小伙子楚午,于是那幾個戲耍少女的家伙望風(fēng)而逃昭齐。小伙子把自行車支在少女近旁尿招,怒目望著那幾個四散逃竄的家伙矾柜,一聲不吭喘著粗氣阱驾。臉色如暴雨前的天空一樣一會比一會蒼白。這時我認(rèn)出了他們怪蔑,小伙子和少女就是當(dāng)年那對小兄妹里覆。我?guī)缀跏窃谛睦矬@叫了一聲,或者是哀號缆瓣。世上的事常常使上帝的居心變得可疑喧枷。小伙子向他的妹妹走去。少女松開了手弓坞,裙裾隨之垂落了下來隧甚,很多很多她撿的小燈籠便灑落了一地,鋪散在她腳下渡冻。她仍然算得漂亮戚扳,但雙眸遲滯沒有光彩。她呆呆地望那群跑散的家伙族吻,望著極目之處的空寂帽借,憑她的智力絕不可能把這個世界想明白吧?大樹下超歌,破碎的陽光星星點點砍艾,風(fēng)把遍地的小燈籠吹得滾動,仿佛暗啞地響著無數(shù)小鈴鐺巍举。哥哥把妹妹扶上自行車后座脆荷, 帶著她無言地回家去了。
無言是對的懊悯。要是上帝把漂亮和弱智這兩樣?xùn)|西都給了這個小姑娘简烘,就只有無言和回家去是對的。
誰又能把這世界想個明白呢定枷?世上的很多事是不堪說的孤澎。你可以抱怨上帝何以要降諸多苦難給這人間,你也可以為消滅種種苦難而奮斗欠窒,并為此享有崇高與驕傲覆旭,但只要你再多想一步你就會墜入深深的迷茫了:假如世界上沒有了苦難,世界還能夠存在么岖妄?要是沒有愚鈍型将,機智還有什么光榮呢?要是沒了丑陋荐虐,漂亮又怎么維系自己的幸運七兜?要是沒有了惡劣和卑下,善良與高尚又將如何界定自己又如何成為美德呢福扬?要是沒有了殘疾腕铸,健全會否因其司空見慣而變得膩煩和乏味呢惜犀?我常夢想著在人間徹底消滅殘疾,但可以相信狠裹,那時將由患病者代替殘疾人去承擔(dān)同樣的苦難虽界。如果能夠把疾病也全數(shù)消滅,那么這份苦難又將由(比如說)像貌丑陋的人去承擔(dān)了涛菠。就算我們連丑陋莉御,連愚昧和卑鄙和一切我們所不喜歡的事物和行為,也都可以統(tǒng)統(tǒng)消滅掉俗冻,所有的人都一味健康礁叔、漂亮、聰慧迄薄、高尚晴圾,結(jié)果會怎樣呢? 怕是人間的劇目就全要收場了噪奄,一個失去差別的世界將是一條死水死姚,是一塊沒有感覺 沒有肥力的沙漠。
看來差別永遠是要有的勤篮《级荆看來就只好接受苦難——人類的全部劇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碰缔≌司ⅲ看來上帝又一次對了。
于是就有一個最令人絕望的結(jié)論等在這里:由誰去充任那些苦難的角色金抡?又有誰去體現(xiàn)這世間的幸福瀑焦,驕傲和快樂?只好聽?wèi){偶然梗肝,是沒有道理好講的榛瓮。
就命運而言,休論公道巫击。
那么禀晓,一切不幸命運的救贖之路在哪里呢?設(shè)若智慧的悟性可以引領(lǐng)我們?nèi)フ业骄融H之路坝锰,難道所有的人都能夠獲得這樣的智慧和悟性嗎粹懒?
我常以為是丑女造就了美人。我常以為是愚氓舉出了智者顷级。我常以為是懦夫襯照了英雄凫乖。我常以為是眾生度化了佛祖。
六
設(shè)若有一位園神,他一定早已注意到了帽芽,這么多年我在這園里坐著删掀,有時候是輕松快樂的,有時候是沉郁苦悶的嚣镜,有時候優(yōu)哉游哉,有時候棲惶落寞橘蜜,有時候平靜而且自信菊匿,有時候又軟弱,又迷茫计福。其實總共只有三個問題交替著來騷擾我跌捆,來陪伴我。第一個是要不要去死象颖?第二個是為什么活佩厚?第三個,我干嘛要寫作说订?
讓我看看抄瓦,它們迄今都是怎樣編織在一起的吧。
你說陶冷,你看穿了死是一件無需乎著急去做的事钙姊,是一件無論怎樣耽擱也不會錯過的事,便決定活下去試試埂伦?是的煞额,至少這是很關(guān)健的因素。為什么要活下去試試呢沾谜?好像僅僅是因為不甘心膊毁,機會難得,不試白不試基跑,腿反正是完了婚温,一切仿佛都要完了,但死神很守信用媳否,試一試不會額外再有什么損失缭召。說不定倒有額外的好處呢是不是?我說過逆日,這一來我輕松多了嵌巷,自由多了。為什么要寫作呢室抽?作家是兩個被人看重的字搪哪,這誰都知道。為了讓那個躲在園子深處坐輪椅的人坪圾,有朝一日在別人眼里也稍微有點光彩晓折,在眾人眼里也能有個位置惑朦,哪怕那時再去死呢也就多少說得過去了,開始的時候就是這樣想漓概,這不用保密漾月,這些已經(jīng)不用保密了。
我?guī)е咀雍凸P胃珍,到園中找一個最不為人打擾的角落梁肿,偷偷地寫。那個愛唱歌的小伙子在不遠的地方一直唱觅彰。要是有人走過來吩蔑,我就把本子合上把筆叼在嘴里。我怕寫不成反落得尷尬填抬。我很要面子烛芬。可是你寫成了飒责,而且發(fā)表了赘娄。人家說我寫的還不壞,他們甚至說:真沒想到你寫得這么好宏蛉。我心說你們沒想到的事還多著呢擅憔。我確實有整整一宿高興得沒合眼。我很想讓那個唱歌的小伙子知道檐晕,因為他的歌也畢竟是唱得不錯暑诸。我告訴我的長跑家朋友的時候,那個中年女工程師正優(yōu)雅地在園中穿行辟灰;長跑家很激動个榕,他說好吧,我玩命跑.你玩命寫芥喇。這一來你中了魔了西采,整天都在想哪一件事可以寫,哪一個人可以讓你寫成小說继控。是中了魔了械馆,我走到哪兒想到哪兒,在人山人海里只尋找小說武通,要是有一種小說試劑就好了霹崎,見人就滴兩滴看他是不是一篇小說,要是有一種小說顯影液就好了冶忱,把它潑滿全世界看看都是哪兒有小說尾菇,中了魔了,那時我完全是為了寫作活著。結(jié)果你又發(fā)表了幾篇派诬,并且出了一點小名劳淆,可這時你越來越感到恐慌。我忽然覺得自己活得像個人質(zhì)默赂,剛剛有點像個人了卻又過了頭沛鸵,像個人質(zhì),被一個什么陰謀抓了來當(dāng)人質(zhì)缆八,不定哪天被處決曲掰,不定哪天就完蛋。你擔(dān)心要不了多久你就會文思枯竭耀里,那樣你就又完了蜈缤。憑什么我總能寫出小說來呢拾氓?憑什么那些適合作小說的生活素材就總能送到一個截癱者跟前來呢冯挎?人家滿世界跑都有枯竭的危險,而我坐在這園子里憑什么可以一篇接一篇地寫呢咙鞍?你又想到死了房官。我想見好就收吧。當(dāng)一名人質(zhì)實在是太累了太緊張了续滋,太朝不保夕了翰守。我為寫作而活下來,要是寫作到底不是我應(yīng)該干的事疲酌,我想我再活下去是不是太冒傻氣了蜡峰?你這么想著你卻還在絞盡腦汁地想寫。我好歹又?jǐn)Q出點水來朗恳,從一條快要曬干的毛巾上湿颅。恐慌日甚一日粥诫,隨時可能完蛋的感覺比完蛋本身可怕多了油航,所謂怕賊偷就怕賊惦記,我想人不如死了好怀浆,不如不出生的好谊囚,不如壓根兒沒有這個世 界的好≈瓷模可你并沒有去死镰踏。我又想到那是一件不必著急的事∩澈希可是不必著急的事并不證明是一件必要拖延的事呀余境?你總是決定活下來,這說明什么?是的芳来,我還是想活含末。人為什么活著?因為人想活著即舌,說到底是這么回事佣盒,人真正的名字叫作:欲望⊥缒簦可我不怕死肥惭,有時候我真的不怕死。有時候紊搪,——說對了蜜葱。不怕死和想去死是兩回事,有時候不怕死的人是有 的耀石,一生下來就不怕死的人是沒有的牵囤。我有時候倒是 怕活≈臀埃可是怕活不等于不想活呀揭鳞?可我為什么還想活呢?因為你還想得到點什么梆奈、你覺得你還是可以得到點什么的野崇,比如說愛情,比如說亩钟,價值之類乓梨,人真正的名字叫欲望。這不對嗎清酥?我不該得到點什么嗎扶镀?沒說不該∽艽Γ可我為什么活得恐慌狈惫,就像個人質(zhì)?后來你明白了鹦马,你明白你錯了胧谈,活著不是為了寫作,而寫作是為了活著荸频。你明白了這一點是在一個挺滑稽的時刻菱肖。那天你又說你不如死了好,你的一個朋友勸你:你不能死旭从,你還得寫呢稳强,還有好多好作品等著你去寫呢场仲。這時候你忽然明白了,你說:只是因為我活著退疫,我才不得不寫作渠缕。或者說只是因為你還想活下去褒繁,你才不得不寫作亦鳞。是的,這樣說過之后我竟然不那么恐慌了棒坏。就像你看穿了死之后所得的那份輕松燕差?一個人質(zhì)報復(fù)一場陰謀的最有效的辦法是把自己殺死。我看出我得先把我殺死在市場上坝冕,那樣我就不用參加搶購題材的風(fēng)潮了徒探。你還寫嗎?還寫喂窟。你真的不得不寫嗎测暗?人都忍不住要為生存找一些牢靠的理由。你不擔(dān)心你會枯竭了谎替?我不知道偷溺,不過我想蹋辅,活著的問題在死前是完不了的钱贯。
這下好了,您不再恐謊了不再是個人質(zhì)了侦另,您自由了秩命。算了吧你,我怎么可能自由呢褒傅?別忘了人真正的名字是:欲望弃锐。所以您得知道,消滅恐慌的最有效的辦法就是消滅欲望殿托∨眨可是我還知道,消滅人性的最有效的辦法也是消滅欲望支竹。那么旋廷,是消滅欲望同時也消滅恐慌呢?還是保留欲望同時也保留人生礼搁?
我在這園子里坐著饶碘,我聽見園神告訴我,每一個有激情的演員都難免是一個人質(zhì)馒吴。每一個懂得欣賞的觀眾都巧妙地粉碎了一場陰謀扎运。每一個乏味的演員都是因為他老以為這戲劇與自己無關(guān)瑟曲。每一個倒霉的觀眾都是因為他總是坐得離舞臺太近了。
我在這園子里坐著豪治,園神成年累月地對我說:孩子洞拨,這不是別的,這是你的罪孽和福祉8负拟。
七
要是有些事我沒說扣甲,地壇,你別以為是我忘了齿椅,我什么也沒忘琉挖,但是有些事只適合收藏。不能說涣脚,也不能想示辈,卻又不能忘。它們不能變成語言遣蚀,它們無法變成語言矾麻,一旦變成語言就不再是它們了。它們是一片朦朧的溫馨與寂寥芭梯,是一片成熟的希望與絕望险耀,它們的領(lǐng)地只有兩處:心與墳?zāi)埂1热缯f郵票玖喘,有些是用于寄信的甩牺,有些僅僅是為了收藏。
如今我搖著車在這園子里慢慢走累奈,常常有一種感覺贬派,覺得我一個人跑出來已經(jīng)玩得太久了。有一天我整理我的舊像冊澎媒,一張十幾年前我在這園子里照的照片——那個年輕人坐在輪椅上搞乏,背后是一棵老柏樹,再遠處就是那座古祭壇戒努。我便到園子里去找那棵樹请敦。我按著照片上的背景找很快就找到了它,按著照片上它枝干的形狀找储玫,肯定那就是它侍筛。但是它已經(jīng)死了,而且在它身上纏繞著一條碗口粗的藤蘿缘缚。有一天我在這園子碰見一個老太太勾笆,她說:“喲,你還在這兒哪桥滨?”她問我:“你母親還好嗎窝爪?”“您是誰弛车?”“你不記得我,我可記得你蒲每。有一回你母親來這兒找你纷跛,她問我您看沒看見一個搖輪椅的孩子?……”我忽然覺得邀杏,我一個人跑到這世界上來真是玩得太久了贫奠。有一天夜晚,我獨自坐在祭壇邊的路燈下看書望蜡,忽然從那漆黑的祭壇里傳出一陣陣嗩吶聲唤崭;四周都是參天古樹,方形祭壇占地幾百平米空曠坦蕩獨對蒼天脖律,我看不見那個吹嗩吶的人谢肾,唯嗩吶聲在星光寥寥的夜空里低吟高唱,時而悲愴時而歡快小泉,時面纏綿時而蒼涼芦疏,或許這幾個詞都不足以形容它宴倍,我清清醒醒地聽出它響在過去捺檬,一直在響政模,回旋飄轉(zhuǎn)亙古不散碍粥。
必有一天,我會聽見喊我回去种玛。
那時您可以想象一個孩子币他,他玩累了可他還沒玩夠呢擅威。心里好些新奇的念頭甚至等不及到明天魁淳。也可以想象是一個老人飘诗,無可質(zhì)疑地走向他的安息地与倡,走得任勞任怨界逛。還可以想象一對熱戀中的情人,互相一次次說“我一刻也不想離開你”纺座,又互相一次次說“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息拜,時間不早了可我一刻刻也不想離開你,一刻也不想離開你可時間畢竟是不早了净响。
我說不好我想不想回去少欺。我說不好是想還是不想,還是無所謂馋贤。我說不好我是像那個孩子赞别,還是像那個老人,還是像一個熱戀中的情人配乓。很可能是這樣:我同時是他們?nèi)齻€仿滔。我來的時候是個孩子惠毁,他有那么多孩子氣的念頭所以才哭著喊著鬧著要來,他一來一見到這個世界便立刻成了不要命的情人崎页,而對一個情人來說鞠绰,不管多么漫長的時光也是稍縱即逝,那時他便明白飒焦,每一步每一步蜈膨,其實一步步都是走在回去的路上。當(dāng)牽盼花初開的時節(jié)翁巍,葬禮的號角就已吹響。
但是太陽休雌,他每時每刻都是夕陽也都是旭日曙咽。當(dāng)他熄滅著走下山去收盡蒼涼殘照之際,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燒著爬上山巔布散烈烈朝輝之時挑辆。那一天例朱,我也將沉靜著走下山去,扶著我的拐杖鱼蝉。有一天洒嗤,在某一處山洼里,勢必會跑上來一個歡蹦的孩子魁亦,抱著他的玩具渔隶。
當(dāng)然,那不是我洁奈。
但是间唉,那不是我嗎?
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將一個歌舞煉為永恒利术。這欲望有怎樣一個人間的姓名呈野,大可忽略不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