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chuàng)首發(fā),文責(zé)自負液兽。
01
豆豆的原名叫唐扣扣臊泰。
扣扣出生的時候,改革開放的東風(fēng)還沒吹到內(nèi)陸糊饱,更沒吹到多多河懷抱著的這個叫小唐樓的村莊里径荔。
很多人都沒有聽過多多河的名字督禽,的確,它是一條名不見經(jīng)傳的不大不小的河总处,沒人知道它從哪兒流來狈惫,也不清楚它到底會流向哪兒去。就連小唐樓說話最有分量的老村長鹦马,也只是隱約聽說胧谈,在幾百年前的一場歷時月余的大雨后忆肾,村后就多了這條河。有人叫它多多河菱肖,有人叫它朵兒朵兒河客冈,還有人叫它駝駝河∶镒遥總之郊酒,幾百年來,沿著多多河往兩頭走键袱,方圓幾百里的家家戶戶燎窘,都是守著幾塊地關(guān)起門過日子。一代代的多多河人和多多河的水波一樣蹄咖,重復(fù)著沉悶與貧瘠褐健。
扣扣長到五歲的時候,扣扣媽回娘家走親戚澜汤,傍晚雷電轟鳴下起大雨蚜迅,扣扣媽不放心扣扣跟著扣扣爸在家,心慌慌地冒著大雨連夜趕了回來俊抵,從那以后就瘋了谁不。村人都說她在村北的多多河堤上吹了邪風(fēng)!之后沒多久徽诲,扣扣媽就一命嗚呼了刹帕。
因為是非正常死亡,唐家的宗族叔伯?dāng)r著不讓扣扣媽入祖墳谎替,最后扣扣媽就被埋在了村后河堤邊的一片亂樹林里偷溺。
后來扣扣爸胡亂拉扯了扣扣幾年,中間不知把扣扣隨便寄養(yǎng)在遠近親疏的親戚家們多少回钱贯。等到扣扣上了學(xué)挫掏,眼看著大兒子唐原已經(jīng)長大成人,個頭兒也高大秩命、硬挺了起來尉共,他就托媒人給兒子說了親。待兒媳婦一進了門兒弃锐,扣扣爸就把扣扣扔給了兒子兒媳爸邢,自己不知漂到大江南北哪個地方去了,從此很多年都沒了音信拿愧。
唐原比扣扣大了11歲,對妹妹的管教一直很嚴厲碌尔,事實上他并不懂什么教育浇辜,只是在無意識地模仿父親當(dāng)年帶自己的情形券敌,由著自己驟然上頭的脾氣,對扣扣說打就打柳洋,說罵就罵待诅。扣扣從小一見自己的大哥就要打上幾個哆嗦熊镣。
扣扣學(xué)新東西慢卑雁,剛上學(xué)時她經(jīng)常考班里的倒數(shù)幾名绪囱,每次拿著卷子回家测蹲,唐原都會氣得臉紅脖子粗。有時他會梗著血管暴起的脖子對著扣扣大叫大嚷鬼吵,胡亂罵著不堪入耳的臟話扣甲;有時則會繃著臉一聲不吭,不管雪天齿椅、雨天琉挖,只是讓扣扣跪在院子里,然后抽出皮帶悶著頭抽向扣扣涣脚。他從不在意抽的是頭是臉示辈,是脖子、后背遣蚀,只管胡亂甩著皮帶矾麻,在扣扣的軀殼上發(fā)泄?jié)M腔咆哮翻騰的憤怒。
唐原越急越惱妙同,扣扣好像就越來越笨射富。她的腦子里好像被灌進了很多渾濁的漿糊,讓她每天都在做錯事粥帚。唐原越吼胰耗、越打,她越糊涂芒涡,越會做出更多讓唐原生氣的“混賬事”柴灯,不是燒鍋時把鍋底搗爛個洞,就是把沒脫完粒兒的豆秸拉回家费尽,或是錯穿了嫂子的襪子上學(xué)去赠群,有一次洗衣服時還把唐原的白襯衣染得黑一塊黃一塊……
扣扣慢慢長大了,她的發(fā)色越來越黃旱幼,就像她床單下鋪的枯黃毛躁的豆秸查描,細胳膊細腿,穿著嫂子、親戚舍給她的極不合身的衣服冬三,走在風(fēng)里晃晃蕩蕩匀油,好像玉米須成了精。
扣扣也越來越呆了勾笆,她的眼神空空洞洞敌蚜,盯著一個地方能看上半天。在學(xué)校里窝爪,老師也很少叫她回答問題了弛车。村里誰逗她,她就嘿嘿地朝人笑一笑蒲每。路上和別人打了照面纷跛,即便人家不理她,她也會仰著臉討好地向人嘿嘿笑笑啃勉。有不正經(jīng)的小流氓和老頭兒調(diào)戲她摟摸她忽舟,她也一動不動,望著別人咧著嘴傻笑淮阐。
村里人都說扣扣憨了叮阅,說不定會變成村里的第二個胡阿連。
胡阿連是個憨傻的“二百五”泣特,聽說從前也是個精細又麻利的人兒浩姥。只是可憐她跟扣扣死去的媽一樣,也是在一個雷雨天状您,在河堤上夜行時中了邪勒叠,從此喜怒無常,要么坦胸露乳站在村頭的水塘邊嘿嘿傻笑膏孟,要么哇哇大叫著撿起石頭眯分、磚頭,攆著追砸笑話她的孩子們柒桑。孩子們可不會可憐一個瘋子弊决、傻子,他們要么畏懼她魁淳,要么挑釁她飘诗,瘋子不得安寧,孩子們也不得安生界逛。
扣扣的嫂子胡花心里也害怕昆稿,萬一扣扣也變成了胡阿連那樣可怎么辦。她擔(dān)心憨扣扣會帶壞了自己的一雙小兒女唐冰和唐羨息拜,明里暗里囑咐自己的孩子千萬別像姑姑一樣溉潭、要離她遠一點净响。
02
只有住在村南地頭兒的在在跟扣扣玩。在在跟扣扣不一樣岛抄,打小兒就活潑聰明别惦,一雙晶亮的眸子眨啊眨,心里想的事兒多著呢夫椭!在在的成績很好,從小不是班里的第一就是第二氯庆,還經(jīng)常被抽中蹭秋,代表學(xué)校去鎮(zhèn)上參加競賽考試。即便在全鎮(zhèn)的幾十所小學(xué)的尖子生里堤撵,她的成績也經(jīng)常是最拔尖兒的仁讨,被老師們捧在了手心里。
在在喜歡跟扣扣在一起玩实昨,兩個人經(jīng)常跑到村北河堤上的樹林子底下洞豁,薅草、挖坑荒给、過家家丈挟。扣扣雖然比在在年長了兩歲志电,卻很聽在在的話曙咽,也從不會因為在在學(xué)習(xí)好、受老師喜歡就嫉妒她挑辆、排擠她例朱。
在在倒不是因為這個喜歡扣扣。她最喜歡的是扣扣的安靜鱼蝉,任她跟扣扣說多少煩心事洒嗤,都像一鍬土埋進了一片麥地里,再無蹤跡魁亦∮媪ィ扣扣的嘴從不亂說。
在在經(jīng)常從村口嬉笑不止的人堆里牽走扣扣吉挣,她總是氣呼呼地交代扣扣很多派撕。
“扣扣,不許讓人家摸你睬魂,哪怕輩分上應(yīng)爺爺?shù)闹蘸稹?yīng)叔叔的,也不許讓他們碰你氯哮!”
“哪兒都不能摸际跪、不能碰商佛,連手也不行!”
“扣扣哎姆打,你能不能記住傲寄贰!”
……
“那能讓你摸我的手嗎幔戏?”扣扣有些為難了玛追。
在在被氣得直跺腳,“我當(dāng)然能闲延!”
扣扣盯著在在又發(fā)起呆來痊剖,懵懂的雙眸像被霧蒙著一般,過了一回兒她重重地點了點頭垒玲。
在在無奈地直嘆氣陆馁,她預(yù)感到下一次依然還要去人堆里找豆豆。
在在煩透了那些笑話扣扣的無聊的老合愈、少婦女叮贩,還有那些自以為是的猥瑣男人。在閉塞佛析、無聊的生活里益老,他們似乎只能在取笑、評判別人上说莫,為自己找到生活的一點刺激和樂趣杨箭。
對于過得比他們好的人,他們嫉妒得眼都要紅透了储狭,人前嘴甜寒暄互婿、高高捧著,人后卻說著酸不溜秋的話辽狈,把聽來或編出來的若有若無的小道消息慈参,在嘴里嚼上千百遍再傳得更遠。
對于那些過得不如他們的人刮萌,他們也不會有半點同情驮配,反而會更加看人不起,臉上明明堆著笑意着茸,說話行事間卻有意無意往人心上一下一下地捅刀子壮锻。別人被捅得面紅耳赤、輾轉(zhuǎn)難眠甚至家宅不安涮阔、雞飛狗跳猜绣,他們心里就舒坦了很多,比喝了人參老母雞湯還受用敬特。在在從小就能敏感地體察到別人的心思和感受掰邢。
可在在也有自己的心事牺陶。在在媽躲在外地生下了在在的弟弟,再回家后對在在的態(tài)度完全變了一個樣兒辣之。她總是無端呵斥掰伸、辱罵在在,對在在橫挑鼻子豎挑眼怀估,簡直把在在當(dāng)成了其悲催生命的出氣筒狮鸭。
對于在在的學(xué)習(xí)和飲食起居,在在媽似乎已經(jīng)分身乏術(shù)奏夫。她把一顆心全撲在了對小兒子的照顧上怕篷,以及對混亂、痛苦的婚姻的詛咒上酗昼。她不知道,在在已經(jīng)被她和那個不負責(zé)任的丈夫梳猪,活活放養(yǎng)成了一個感情荒漠中的“野孩子”——余生都在偏執(zhí)地尋覓一個名叫“愛”的綠洲麻削。
“扣扣,你知道我媽罵人有多難聽嗎春弥?”
扣扣搖搖頭呛哟,只是呆呆地望著在在。在在紅了眼圈匿沛,吸了吸鼻子扫责,低頭繼續(xù)撥弄著手里的小瓦片,要把切碎的婆婆丁放到這個“盤子”里逃呼”罟拢“我媽不是我媽了÷樟扣扣苏揣,你知道我說的是什么意思嗎?”
扣扣又迷茫地搖了搖頭推姻,她不明白在在在說什么平匈,在在媽不是在在媽了,那得多奇怪安毓拧增炭!但是看到在在眼眶里有大顆大顆的眼淚滴落到“菜盤子”里,扣扣的心里也跟著有些難過拧晕。
“為啥跋蹲恕?我媽為啥那么惡心我防症、煩我孟辑?她怎么能把那么腌臜哎甲、那么不堪入耳的話,統(tǒng)統(tǒng)都罵到自己閨女身上饲嗽?難道我不是她生的嗎炭玫?扣扣,你說為什么貌虾?”在在壓抑又悲憤的聲音里已經(jīng)帶著哭腔吞加。她用手背擦擦臉上的眼淚和垂在鼻頭上的透明液體,忍不住哀哀哭了起來尽狠。
扣扣一句話也答不上來衔憨,她聽著在在哭,也忍不住跟著哭了起來袄膏。
03
呆呆的扣扣都十二歲了践图,還在讀四年級。她的成績太差了沉馆,暑假過后码党,學(xué)校又讓她留級了。即便如此斥黑,她還是很難跟上老師的節(jié)奏揖盘,考出來的成績總是不盡如人意。
深秋的一個早上锌奴,扣扣剛吃過兩大碗黃豆大米飯兽狭,肚子撐得滾圓。她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鹿蜀,哪怕不就著帶鹽味兒的菜箕慧,也能干咽四五個饅頭,飯量極大耻姥∠郏扣扣斜挎上破爛的書包,正準備去找在在一起上學(xué)琐簇,可巧在在就走到大門口喊她了蒸健。
這時,從外面串門的唐原也回來了婉商,看到站在家門口的“全村第一名”在在似忧,胸腔里的一團邪火不知怎地突然就燒了起來。他一言不發(fā)丈秩,帶著對自己不爭氣的妹妹的憤怒盯捌,大步?jīng)_到院子正中央,大吼一聲:“又考49分兒蘑秽!你能不能爭爭氣饺著!”說著抬腿就狠狠地踹向了扣扣的肚子箫攀。
扣扣被踹飛后又重重地摔在地上,她捂著肚子弓著身子痛苦地抽搐幼衰,瘦弱的軀殼里靴跛,腸子和胃都快炸裂開來。生不如死的滋味將扣扣的臉逼得青紫渡嚣,她的眉頭鎖緊梢睛,密密的血絲和眼淚一起瞬間爬滿了她的眼球∈兑扣扣感覺自己痛得快死了绝葡,肚子痛得快爆炸了!她想呼喚“媽媽”腹鹉,不知道為什么藏畅,她的第一反應(yīng)還是去喚已經(jīng)死去多年了的媽媽!可是她的喉嚨被粘稠的液體和刮著血肉的碎豆粒塞滿了功咒,她的思緒也終究被越發(fā)激烈的痛苦沖蕩得煙消云散……
在在目睹了這一幕墓赴,看著扣扣抽搐著吐出來了很多白沫,以及還沒來得及消化的碎豆子……在在一下子驚呆了航瞭,甚至也有點想干嘔。她剛要走過去扶起扣扣坦辟,卻被唐原狠厲的眼神逼退了刊侯。唐原和他的媳婦胡花站在堂屋的門庭下择同,冷硬又厭煩地驅(qū)趕在在:“你走吧褒脯,給老師說扣扣上午請假不去了衫生×星茫”在在不能再往里邁一步彼棍,只好轉(zhuǎn)身自己去了學(xué)校并巍。
扣扣疼得昏死過去了咐扭,等她醒來后就更傻更愣了子寓,而且還堅持自己名叫豆豆梁厉。哪怕唐原拿著皮帶把她的頭都抽爛辜羊,她還是哭喊著不應(yīng)“扣扣”這個名字,只是委屈地重復(fù)著:“我叫豆豆词顾,我叫豆豆八秃,媽媽你快跟哥哥說,我叫豆豆……”唐原想起自己那瘋癲著死去的媽肉盹,雖說對這個癡傻的妹妹又惱又怕又厭惡昔驱,卻也拿她沒辦法,只好由著她給自己改了名字上忍。
從此唐扣扣就成了唐豆豆骤肛。
04
豆豆連小學(xué)都沒有上完纳本。那年春天“非典”突然爆發(fā),即便遠在內(nèi)陸偏遠鄉(xiāng)村的人也聽聞了這種病毒的威力腋颠,人心惶惶繁成。村里的人緊緊守著村莊的各個入口,就連在外打工逃回家鄉(xiāng)的人也不被允許進村秕豫,只能在河堤邊的樹林里用玉米秸稈搭起三角茅棚遮風(fēng)避雨朴艰。很快學(xué)校也停了課,隨著越來越多的人返鄉(xiāng)混移,教室也被征用成了臨時的宿舍祠墅。不用上學(xué)的孩子被嚴令禁止出村,只能從村東頭逛到村西頭歌径,在各個小伙伴家輪著看電視毁嗦、捉迷藏。
最初在在還能約著豆豆一起摘來南瓜花過家家回铛,或是去另一個小伙伴妍妍家看電視狗准,可是后來豆豆出來玩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在在再去門口喊她茵肃,豆豆過很久才會出來應(yīng)聲腔长。她為難地告訴在在:“在在,我要幫嫂子繡地毯验残,今天不能出去玩了捞附。”
那時候村里的女人們流行從地毯廠拿活兒做補貼家用您没,她們要在成卷兒的粗麻地毯半成品上鸟召,用毛線一針針地繡上彩色的圖案,而且常常要加班加點地趕工氨鹏,不然就會被扣錢欧募。
小孩子偶爾會圖新鮮,跟著大人繡上幾針仆抵,可是沒一會兒就厭煩了跟继。那麻布格子上的細小孔隙密密麻麻,針尖要瞄準肢础,一個孔隙都不能扎錯还栓,否則就會一路錯下去,最后還得拆線返工传轰。而且繡花時要一直垂著頭剩盒、歪著肩坐著,一個手在地毯下面穿針,一個手在地毯上接著引線辽聊。這樣架著上半身纪挎,不一會兒就會眼花、脖子僵跟匆,肩漲异袄、腰酸、屁股疼玛臂,全身哪兒哪兒都不舒服烤蜕。一般家長都不會讓孩子長時間坐在繡花撐子前,擔(dān)心瞅壞了孩子的眼睛迹冤、做壞了孩子的背讽营。
豆豆先是幫著嫂子胡花繡地毯,后來胡花找人另做了一副繡地毯要用到的木撐子泡徙,姑嫂倆一起拿活兒橱鹏,坐在各自的繡花撐子前,各干各的活兒堪藐,各趕各的工莉兰。
非典結(jié)束后,豆豆沒能再回學(xué)校礁竞,她要把自己的地毯繡完糖荒,她還有繡不完的地毯呢!
豆豆記不清自己繡了多少匹地毯模捂,直到14歲時她終于能跟著大人外出打工了寂嘉。那時村里已經(jīng)有越來越多的人去江蘇、廣州一帶務(wù)工枫绅。女人們通常會進服裝廠或家紡廠踩縫紉機,男人們則要么上工地干建筑硼端,要么去船上干電焊并淋。豆豆被唐原塞給了一個不知拐了多少圈的表姑,接著又被表姑塞進了親戚開的一個家紡小作坊里珍昨。
豆豆在這里每天早上五點多就得起來踩縫紉機做枕頭套县耽,中間簡單地吃兩頓早、午飯镣典,再一直干到晚上十點多兔毙,才能回到破爛逼仄的宿舍睡覺。
除了豆豆和老鄉(xiāng)靜姐兄春,作坊里的其他婦女們都是當(dāng)?shù)氐耐林彀齻冋f著本地的方言,干活兒和吃飯時也湊在一起赶舆。豆豆聽不懂她們每天炸著嗓門嘻嘻哈哈地在說笑些什么哑姚,她們也不去招惹這個成天看起來呆呆的豆豆祭饭。只有靜姐偶爾會和豆豆說上幾句話,關(guān)心一下豆豆天涼了有沒有厚衣服叙量,臉色怎么蒼白了倡蝙、是不是生病了。
表姑告訴豆豆绞佩,這里是計件發(fā)工資寺鸥,干得越多掙得越多。豆豆是個很聽話的姑娘品山,她總是第一個進作坊干活胆建,又總是最后一個才停下縫紉機的人。她也不知道自己累死累活地干到底是為了什么谆奥。為了錢嗎眼坏?她掙的絕大部分工資都由表姑打到哥哥的銀行卡上了。為了過上更好的生活酸些?在這樣的小作坊里給人打工宰译,能有什么出路呢?為了提升自己的縫紉本領(lǐng)魄懂,好有個一技之長沿侈?哪怕做出來十萬件、百萬件枕頭套市栗,來回就那幾個動作缀拭,有什么高精專的技術(shù)可言呢……
還好豆豆從不會思考這些事情,也就少了很多迷茫填帽、痛苦和焦慮蛛淋。事實上,她從很久之前似乎就不再思考自己的生活了篡腌。曾經(jīng)和現(xiàn)在所經(jīng)歷的一切褐荷,對于她而言好像是一場漫長又蒼茫的夢。在她的意識中嘹悼,她好像一直泡在一個透明的漿糊桶里叛甫,而這個桶也一直漂在渾水塘中。
05
豆豆爸再無音信杨伙,有人說在武漢的一條小吃街遇到過他其监,他似乎在賣早餐,但是生意不太好限匣,門可羅雀抖苦。有人說在新疆的哪個小城里見過他,一把年紀的他竟成了學(xué)徒,低三下四地跟著別人學(xué)做秘制肘子睛约。還有人說在北方哪座山上的牧場上見過他——在幫人養(yǎng)牛鼎俘,但是因為招惹了工友的老婆,差點被工友害了命……父親成了村人嘴里辩涝、舌上的一個不太光彩的傳說贸伐,讓唐原兩口子在村里也難抬起頭來。
唐原等不回來父親怔揩,自然就拿出了一副“長兄為父”的派頭捉邢,在豆豆17歲的時候就張羅著給她相親。
可是他這個妹妹并不是那么好嫁出去的商膊。
豆豆的個頭出落得并不算矮伏伐,只是她因為常年畏畏縮縮的習(xí)性以及整日俯首干活,已然有些含胸駝背晕拆。發(fā)色枯黃的頭上藐翎,一雙淡褐色的眼睛里沒有一絲光彩,整張臉看起來慘淡極了实幕。有的人是嫌棄豆豆長著一副“不精”的樣子吝镣,有的人是嫌棄豆豆沒有什么好的陪嫁,還有的人太窮——唐原也瞧不上人家……
這樣拖來拖去昆庇,豆豆到了二十三歲才嫁了出去末贾。豆豆的第一任丈夫是哥哥唐原給掌眼的。對方是三十一歲的沙老三整吆,一個住在多多河北岸拱撵、東邊沙家村的老光棍兒。
沙老三早就沒了娘表蝙,早年因為家里弟兄太多拴测,又太窮,一直沒有說上媳婦兒府蛇,就一直守著眼花耳聾一走就喘的老爹過日子昼扛。這兩年不知他怎么掙到手了一點兒錢,又求著媒人幫忙找媳婦兒欲诺。沙老三牢牢記住了他娘臨死前交代的話,找媳婦兒只有兩個標準:黃花大閨女渺鹦、下雨知道往屋里跑扰法。
可是以他的條件和年齡,實在很難找到讓他可心的毅厚。在村子里塞颁,不上學(xué)的黃花大閨女頂?shù)教靸海蕉捕紩Y(jié)婚了。過了三十還沒結(jié)婚的祠锣,多半都是有“問題”酷窥、被挑剩下的。況且沙老三他家里兄弟多伴网、妯娌多的蓬推,心疼閨女的父母都會牢牢地替閨女把著關(guān),好好的姑娘也不會找個他這樣的老光棍兒澡腾。
唐原收了沙老三10萬的彩禮沸伏,親手把哭花了妝的妹妹送上了花車,許給了沙老三动分。
沙老三的嘴忒能說毅糟,當(dāng)初說跟唐原說好的買在小唐樓西邊、多多河南沿新農(nóng)村的婚房澜公,原來是他大哥沙老大才買的新房姆另。婚禮一辦完坟乾,沙老三就麻利地摘下樓上樓下的婚紗照迹辐,帶著豆豆回到了村兒里爹娘當(dāng)年結(jié)婚時蓋的三間半磚半土房。而那送到唐家的10萬的彩禮糊渊,有9萬都是借的兩個哥哥的右核,婚禮剛辦完,大嫂億珠和二嫂艷茹就點著沙老三和豆豆兩口子渺绒,讓他們爭氣好好干活贺喝,早點把錢還清……
直到這時,豆豆的一顆心仍是混沌又木然的宗兼,“嫁雞隨雞躏鱼,嫁狗隨狗”,她依然是認命的殷绍。
婚后沙老三不想出去打工染苛,他總是掀起自己的褲腿讓豆豆看:“船上的高溫有五十多度,再穿著厚厚的工裝主到,人都能熱暈茶行。而且干電焊一個不小心就會隔著褲子把腿燙傷,你看這一片登钥,以后都不會再長汗毛了……”
豆豆不知該怎么回應(yīng)丈夫的話畔师,她一臉木然地看著丈夫的腿,心里什么也沒在想牧牢。至于她的丈夫想干什么在干什么看锉,在手機上想跟誰聊天姿锭、聊什么,她都不去管伯铣,也不懂得管呻此,只是每天在家里做飯洗衣掃地,到地里拔草施肥打藥腔寡,伺候公公吃飯焚鲜、洗衣、看病……豆豆里里外外承包了家里所有的活兒蹬蚁。
而她的丈夫沙老三很快就厭倦了當(dāng)初求之不得的婚姻生活恃泪,光棍兒一條時被人戳脊梁骨笑話是滋味不好受,可結(jié)了婚的生活也沒啥意思犀斋,娶的這個女人也沒啥意思贝乎。
沙老三也沒打算要孩子。豆豆生出來個崽也中叽粹,免得日后讓他沙老三再被村兒人笑話一把年紀沒個種览效,生不出來也無所謂,他還沒耍夠呢虫几,養(yǎng)那花錢又費心的小崽子還不夠麻煩的呢锤灿!
結(jié)婚后的日子過得真是沒意思極了!沙老三越想越覺得委屈辆脸,算算自己前后從請媒人到訂婚但校、結(jié)婚,竟花了十幾萬塊錢啡氢,還把自己給推到火坑里了状囱!他覺得這筆買賣實在是虧大了。
沙老三一日比一日地嫌棄這個身價十幾萬的媳婦兒倘是,一眼都不愿多看豆豆亭枷,吃飯摔碗嫌飯咸,穿衣摔門嫌衣爛搀崭,一起下地干活時不是嫌豆豆掰玉米慢叨粘,就是嫌豆豆砍玉米秸稈的手法不準確……“憨種,跟你湊合過有啥意思瘤睹!”他簡直煩透了豆豆升敲,煩透了這個悶得快讓他喘不過氣的家。
再到后來他連家都不想待了轰传,不知從哪兒結(jié)交了一群狐朋狗友驴党,在半個縣的村子里到處混著去打牌喝酒。說來也是命中注定绸吸,有一陣子他跟著狐朋狗友游蕩到了表哥住的村子里鼻弧,表哥剛出外打工不在家,沙老三幾次三番地去村兒里打牌混飯锦茁,竟然跟獨居在家的表嫂眉來眼去攘轩,勾搭上了。沒幾個月码俩,表嫂就說自己有了度帮。
沙老三眼看局面沒法收拾了,深怕那個從小發(fā)起瘋就不要命的表哥會回來治死自己稿存,竟帶著表嫂私奔了笨篷,從此沒了蹤跡。
06
豆豆過了很多天才聽說這件事情瓣履,她心里沒有喜也沒有悲率翅,仍然像處在夢里一樣熬著自己的日子。她在沙老三的破房子里等了快三年袖迎,照舊忙活著家里家外冕臭,照舊伺候越來越老邁、越來越病弱的公公燕锥。
沙老三徹底沒影兒了辜贵,這幾年他沒往家里轉(zhuǎn)過一分錢」樾危可日子還是要過的托慨,豆豆只好去鄰村的打火機廠找了份活兒,每天天剛亮就坐在一筐筐打火機半成品前暇榴,往那些紅的厚棵、黃的、藍的跺撼、綠的打火機殼子里充氣兒窟感。每個月掙的一千多塊錢全被她拿來過日子、買化肥歉井、農(nóng)藥柿祈,以及給公公治病、拿藥了哩至。雖然她不舍得給自己買穿的躏嚎、抹的、戴的菩貌,但還是沒能攢下錢來卢佣。
后來連婆家的哥哥嫂子們都看不下去了,他們一方面覺得豆豆太癡憨了箭阶,一方面也是想趁機把老房子收回來虚茶,縣里正在規(guī)劃向南擴建新區(qū)戈鲁,聽說會劃到沙家村,到時候多一套房就能多好幾十萬的拆遷補助呢嘹叫!
先是沙老大苦口婆心地勸豆豆:“你還等老三干什么婆殿?他的心和身子都跟別人跑了!”
大嫂億珠也跟著好言提醒:“反正你倆不是一直也沒領(lǐng)結(jié)婚證呢嘛罩扇!說出去你仍是自由身婆芦,出了這個門兒,還能照樣重新找個人過日子喂饥!”
沙老二看著不為所動消约、似乎還要堅守下去的弟妹,一下子沒了耐心:“再說了员帮,你的戶口一直也沒遷過來或粮,地是俺爹的,房子不是你的集侯,在法律上你也不是我們沙家的人被啼。”
二嫂艷茹立馬接腔道:“況且一個兒媳婦總跟著老公公過日子棠枉,說出去外人不知道咋罵你浓体、罵俺呢!你還是早點走吧辈讶!”
好在他們沒提讓豆豆還那9萬塊錢的事兒命浴,還算有良心地算在了沙老三頭上。當(dāng)然贱除,他們也知道生闲,就算逼死豆豆,她也還不上那些錢月幌。豆豆在娘家有多不受待見碍讯,他們早就知道——所以轟豆豆出沙家的門,他們也絲毫沒有任何顧忌扯躺。況且捉兴,那些錢早被豆豆的好哥哥哥唐原拿來在新農(nóng)村里買了房。
豆豆又沒有家了录语。雖說之前沙老三對她不好倍啥,后來還跟人跑了,但她心里覺得自己是有個歸宿的澎埠,出去干活的時候虽缕,心里是有個想早點回去歇息的地方的,家里是有個爹等自己的蒲稳〉鳎可眼下伍派,她又成了野地里被風(fēng)刮著亂飛的塑料袋,不知道該往哪里去剩胁。
豆豆走的那天拙已,一大早就起來了。她把里里外外打掃得干干凈凈后摧冀,如往常一樣做了簡單的早飯:清湯、饅頭系宫、醬豆和青椒炒雞蛋索昂,伺候公公一起吃完了早飯——公公的手顫抖得越來越厲害,現(xiàn)在連碗都端不穩(wěn)扩借,用筷子夾點菜都難送到自己嘴里椒惨。
接著她又去西廂房把夏天沒賣完的一堆小麥扛到了電動三輪車上,一趟趟拉到鎮(zhèn)上收糧的地方潮罪,總共賣了1200塊錢康谆。在回家前,她還去了超市嫉到,買了個保溫杯沃暗,還有一些雞蛋、掛面和中老年奶粉何恶。最后她又去了服裝店孽锥,挑了一件厚實的深灰色棉襖。
豆豆把吃的细层、穿的惜辑、用的全留給了公公拧簸,還往公公兜里塞了700塊錢交排。她心里總不放心,害怕自己走了之后公公沒人照管曾我,又領(lǐng)著公公里里外外認了認各樣?xùn)|西放在了哪里捧搞。臨走前抵卫,她扶著公公坐在了堂屋中間一把老舊的圈椅上,異常鄭重地跪下向公公磕了三個頭实牡∧敖磕完時,她眼里已經(jīng)都是淚水创坞。
豆豆淚眼婆娑地望著滿臉皺紋的公公碗短,他雙手握在拐棍的龍頭上,也不看豆豆题涨,只是凝神望著面前的地磚偎谁。過了一會兒他重重地嘆了口氣总滩,一行清淚順著右眼角滾落下來,沿著褶子一路跌跌撞撞地往下流巡雨。
看著眼前這個她視為親爹的老頭兒闰渔,豆豆終于哽咽著說出了告別的話:“爸,我要走了铐望。你照顧好自己……”豆豆的聲音低沉又沙啞冈涧,老頭兒沒有聽清,但是心里也明白正蛙,豆豆要走了督弓。這一走,就是生離死別了乒验。
他又嘆了一口氣愚隧,嘴里囁喏著什么,豆豆也沒聽清锻全。
豆豆該走了狂塘,她站起身來,徑直走到門口鳄厌,拉著已經(jīng)收拾好的行李箱荞胡,駝著比往常還要重萬鈞的背,就要邁出門檻了嚎,卻聽到公公在背后喊住了她硝训,“豆兒,等一下”新思。
豆豆收回腳窖梁,扭過身來,看到老頭兒艱難地站起身來夹囚,拄著拐顫顫巍巍地走到了門后的老冰箱前纵刘。他左手撐著拐杖,顫得不成樣子的右手費力拉開了冷藏室的抽屜荸哟,弓著身子探著頭假哎,摸摸索索了好大一會兒,又費力地從里面拉出來了一兜東西鞍历,遞給豆豆舵抹,說:“豆兒,這是宋集的你二姑姑劣砍,前幾天送來的干槐花包子惧蛹。你不是愛吃么,都拿走吧∠闵ぃ”
老頭兒的身子佝僂著迅腔,他的右手顫得厲害,那一小兜干槐花包子也跟著晃來晃去靠娱。豆豆的喉嚨被苦澀堵得越來越脹沧烈。她伸手接過了冰涼的包子,又小心地放進了冰箱像云,關(guān)上了冰箱門锌雀。滾燙的眼淚驟然又涌進她的眼眶里,爭著擠著往眼皮外沖迅诬。
豆豆清了清嗓子汤锨,她邊用手示意,邊大聲對眼前的老頭兒說:“爸百框,你留著吃吧,我想吃會自己包牍汹☆砦”
說完,她就拉著行李箱匆匆地往外走慎菲,生怕再跨不出這道門嫁蛇。
07
豆豆走到大門口的時候,正遇到急急趕來的倆嫂子露该。
兩個妯娌看著只拉著一個小行李箱的豆豆睬棚,相視一笑,然后向豆豆點了點頭解幼。
大嫂億珠先開口說道:“豆豆啊抑党,用不用我們開電動三輪去送你?要是不用的話撵摆,我跟你二嫂就拉著老頭子去縣醫(yī)院拿藥了底靠。”豆豆聽到這里特铝,只能回答“不用”暑中。實際上,嫂子們最擔(dān)心的是豆豆把這輛電動三輪車開走鲫剿。
二嫂艷茹白了豆豆一眼鳄逾,從喉嚨里輕“哼”了一聲。她一向看不上這個憨傻的妯娌灵莲,在村子里和親友間沒少腌臜豆豆雕凹。
突然她想到了什么,趕緊扭著身子進了院子,像一陣旋風(fēng)一樣请琳,從西廂房逛到堂屋粱挡,又從堂屋鉆到老頭兒常住的東廂房,邊走邊扒著東西看俄精,最后冷著臉询筏、癟著嘴扭到大門口,用響亮又尖利的聲音質(zhì)問豆豆:“那幾袋子麥呢竖慧?”說著又向大嫂億珠遞了一個眼風(fēng)嫌套。
億珠面上一凜,一雙透著精明的三白眼看起來更冷漠了圾旨,那根瘦削的劍鋒鼻似乎也更鋒利了踱讨,鼻梁上隱隱閃著寒光。她接過話繼續(xù)高聲審豆豆:“豆豆砍的,老頭子年紀那么大了痹筛,就指著那些麥賣點兒錢看病拿藥呢,這可是你做得不仁義了廓鞠≈愠恚”她們已經(jīng)鐵了心,要在村人面前把豆豆釘死在貪財和不孝的名頭上床佳。
兩個嫂子一向一條心滋早,又總是盛氣凌人、咄咄逼人的樣子砌们,豆豆本來膽子就很小杆麸,從進門就被這倆人壓得死死的。這一回又被這對閨蜜堵在門口浪感,她緊張得攥緊了行李箱的拉手昔头,怯懦地向嫂子們匯報:“我把麥都賣了,錢影兽,和咱爸一人一半分了……”
豆豆要被趕回娘家的消息已經(jīng)悄沒聲地傳遍了村子减细,這會兒已經(jīng)有一些好事兒的左鄰右舍聞訊趕來,圍在了沙老三的家門口赢笨∥打颍看著豆豆臨了還要被兩個嫂子為難,人群里議論聲紛紛茧妒。
這時沙老頭兒意識到事情不對勁兒萧吠,也拄著拐顫顫巍巍地挪到了大門口。他擋在了豆豆身前桐筏,右手哆哆嗦嗦地從懷里掏出了一個手帕卷纸型,可是一下子沒拿穩(wěn),手帕掉在了地上。眾人仔細看才發(fā)現(xiàn)那老舊泛黃的藍棉布手帕里狰腌,竟然包著粉色的鈔票除破。
豆豆趕緊蹲身把手帕撿了起來,又小心地纏好塞回到老頭兒的手里琼腔。她的臉漲得通紅瑰枫,急切地勸老頭兒:“爸,你趕緊把錢收好丹莲」獍樱”
兩個嫂子瞪著面前臉色冷峻的老頭子,皺著眉正要指責(zé)他甥材。老頭兒卻先開了口:“這幾年豆兒沒有虧我這個老頭子一點兒一分盯另,我不知道你們?yōu)樯稙殡y豆兒,為啥洲赵!誰要是覺得錢不夠花鸳惯,我老頭子把自己養(yǎng)老的錢給她!”老頭子最后喊出的話已經(jīng)聲嘶力竭叠萍,他握著拐杖的龍頭搖搖晃晃芝发,看樣子就要站不住了。豆豆趕緊扶著他坐在了一旁的柴火垛上俭令。
兩個嫂子被老頭子氣得快要嚼碎了銀牙。二嫂艷茹見狀臉色一變部宿,新割的雙眼皮看起來越發(fā)紅腫了抄腔,竟一下子擠出了眼淚。她挽著大嫂億珠的胳膊理张,委屈萬分地對著左鄰右舍申訴道赫蛇,“大家說說,俺爸這不是偏心是什么雾叭,我和大嫂連家里的孩子都不管了悟耘,好心趕過來想幫他要回看病的錢,這卻沒落一點好兒织狐,哎呦……”說著將頭半埋在大嫂億珠胸前暂幼,做出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
老頭兒聽不清她在哭嚎什么移迫,但是看著她的做作樣子旺嬉,氣得喘得更是厲害了,喉嚨里都是“呵呵嘍嘍”的聲音厨埋。豆豆看著公公作難邪媳,也滾下了眼淚,她掏出兜里那賣麥剩的三百塊錢,就要遞給大嫂億珠雨效,卻被公公用顫抖的拐杖給擋住了迅涮。
終于,人群里有個本家老叔叔發(fā)了話徽龟,他意味深長地調(diào)解著老哥哥的家事:“要我看叮姑,一家子人也不值得生氣,就讓豆兒拿著這些錢走吧顿肺。她跟著沙老三這幾年戏溺,房不是她的,地不是她的屠尊,連三輪車都不是她的旷祸。她自己辛辛苦苦種的麥,賣幾袋子真不值啥讼昆⊥邢恚”人群里也有看不下去的,紛紛附和浸赫,“就是闰围,讓豆兒走吧〖认浚”“三百塊錢算啥羡榴,給豆兒能咋”……
兩個嫂子終于不能再攔阻豆豆,她們沒想到豆豆只拿走了三百塊錢运敢,都斜楞著眼校仑,緊緊抿著嘴,點頭算是認了传惠。
08
此時正是臘月底迄沫,天氣陰沉沉的,呼嘯的狂風(fēng)推著豆豆一路向南走卦方,她身上穿的仍是結(jié)婚時買的紗領(lǐng)收腰的粉色小棉襖羊瘩,皮鞋也是那時的白色皮鞋——和它們的主人一樣,都是一副頹敗之色了盼砍。沙老三即便一直看不上豆豆的土里土氣尘吗,卻也從來不舍得給豆豆花錢打扮,結(jié)婚好幾年浇坐,豆豆也沒添幾件新物件兒摇予。豆豆手里拉的也是結(jié)婚時買的粉色行李箱,里面裝的是自己的衣物和床單吗跋、枕頭套侧戴。
沒有人送她宁昭,也沒有人來接她。出了沙家村酗宋,她先是爬上了河堤北沿积仗,一路往西行,接著來到了方圓十五里過多多河需經(jīng)的唯一的老石橋上——歷經(jīng)幾十年的日曬暴雨蜕猫,還有卡車軋寂曹、貨車壓,橋面上已遍布大窟窿小眼兒回右,兩邊的欄桿也殘缺不全隆圆,很多地方露著扭曲、生銹的鋼筋翔烁。
豆豆提起行李箱渺氧,小心地躲著破爛的橋面走,中間差點崴了一腳蹬屹,還好她伸手扶住了斷裂的欄桿侣背,只是手掌心被尖利的鋼筋戳了一下,讓她感受了到一陣鉆心的疼慨默。
橋下的河水干了大半贩耐,河床兩邊露出大片黝黑的淤泥,只有一叢叢衰頹的蘆葦桿兒厦取,還在堅守著這條奄奄一息的多多河潮太。不遠處的一方水洼里躺著一頭脹得大大的死豬,即便是這樣的寒冬臘月天虾攻,還是悄悄腐敗了铡买,散發(fā)著一股令人窒息的惡臭。濃烈的臭氣隨著狂風(fēng)一陣陣地往豆豆的鼻腔里灌台谢,熏得她一陣陣地干嘔寻狂,走起路來更加不穩(wěn)當(dāng)岁经。
好不容易過了河朋沮,她又爬上了南河堤,一路往東走去缀壤。她要去新農(nóng)村樊拓,哥哥一家子早已搬了家。
路過堤邊埋著媽媽的老墳地時塘慕,豆豆似乎聽到四周樹林枯枝間有陣陣老鴰的叫聲筋夏。不知怎地,她就落下了眼淚图呢。她早已不記得媽媽的模樣条篷,卻在這一刻骗随,一直木然的心里似乎生出了悲凄之意,她對著慘淡寂靜的老墳地撕心裂肺地呼喊著:“媽——媽——”
沒有人回應(yīng)她的呼喊赴叹,淺灰色的云低墜著鸿染,刺骨的風(fēng)胡亂地卷著枯枝和荒草,不遠處僅存的一縷河水被大風(fēng)推著乞巧,一路快速向東南方奔逃而去涨椒,沒有誰為這個小小的閨女兒停留片刻。豆豆的眼淚很快就被風(fēng)干了绽媒,她又回復(fù)到平常那副呆呆愣愣蚕冬、對命運逆來順受的樣子。
09
看著一身寒酸被婆家休棄的妹妹是辕,唐原一臉怒色囤热,他攥緊了拳頭把桌子捶得邦邦響∶飧猓“你說咋辦赢乓?你讓我咋辦?你哥我這張臉還要不要石窑?”
嫂子胡花端著剛做好的菜牌芋,在新裝修好的客廳和廚房間進進出出,也不拿正眼看豆豆松逊,只是嘆著氣抱怨:“本來三間臥室就不夠住躺屁,唐冰、唐羨都長大了经宏,誰都想自己住一個屋……”豆豆垂著頭犀暑,在用自己的婚姻換來的這個新房子里,進也不是烁兰,退也不是耐亏。
最后還是嫂子胡花拍了板:“你看,馬上就要過年了沪斟,按理說離了婚的人是不能在娘家過年的广辰。我和你哥不是忌諱這個,實在是這邊沒地方住了主之。你要是不嫌棄咱老家的房子择吊,我把鑰匙給你。其實那邊啥都有槽奕,你自己住還自在呢几睛!”
豆豆被說得啞口無言,她本來就不會爭什么粤攒,只得一個人回了村兒里的老房子中所森,重新躺回到自己從前睡的豆秸鋪的破木床上囱持。
唐原嘴上恨著豆豆又給自己添了麻煩,實際上卻沒少忙活焕济,他趁著過年趕緊又去找了村里的媒婆洪唐,拿煙送酒的,希望對方能幫豆豆趕緊再說門親事吼蚁。
好在如今農(nóng)村里男女比例太不協(xié)調(diào)凭需,村兒里單身的男孩子一大把,適婚的女孩子卻緊俏得很肝匆,家境普通粒蜈、長相普通和大齡的、離過婚的男孩子被挑來挑去旗国,最后只能積壓在相親市場的最底層枯怖,勉強去和離過婚的、帶孩子的能曾,甚至不大機靈度硝、有毛病的湊合湊合。
豆豆也在最底層寿冕,曾經(jīng)有媒人給她介紹過兩個“還不錯”的男孩子蕊程,可是都不了了之了:一個其實是有女朋友的,但是因為父母不同意驼唱,只能拿豆豆當(dāng)擋箭牌拖延時間藻茂,后來騙出來家里的戶口本,和真正的女朋友領(lǐng)了證后玫恳,很快就向豆豆攤牌了辨赐。還有一個廣撒網(wǎng)的“漁夫”,等撩到了最讓自己心動的“真愛”后京办,立馬就把豆豆和其他讓他“沒感覺”的姑娘清空了掀序。
豆豆仍是那個孤孤單單的豆豆,被嫌棄的憨傻的豆豆惭婿。
10
后來不恭,豆豆又出去打工了,從前在家紡小作坊認識的靜姐介紹她進了鄰省Z城的一家婚慶公司审孽,干的是最底層打雜的活兒——不需要什么學(xué)歷县袱,也不用費盡心思動腦子浑娜,只需要花上一些力氣佑力,規(guī)規(guī)矩矩地把布置現(xiàn)場的活兒干完、干漂亮就行筋遭。這很適合豆豆打颤。
豆豆在這里雖然掙不著什么大錢暴拄,但好在公司管吃管住,平常也沒人吵她编饺、訓(xùn)她乖篷。可能因為大家干的都是在讓別人得到幸福的活兒透且,所以彼此說起話來也和和氣氣的撕蔼。說來也怪,豆豆的呆病似乎好了很多秽誊,眼里慢慢有了一點亮光鲸沮,臉上的苦悶之相也漸漸消退了,還多了其他鮮活的表情锅论。她開始活得有了點兒人樣兒了讼溺。
而且在在也在Z城。那時在在身邊已經(jīng)有了一個談了多年的男朋友最易,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怒坯,兩個人一直沒有結(jié)婚。豆豆不忙的時候藻懒,就會去瞧在在剔猿。
豆豆就見過在在的男朋友一次,她實在想不通嬉荆,好好的在在是怎么瞧上那個男人的:他雖則身材高大健碩艳馒,長相卻和帥氣不沾一點邊兒,頭小身大员寇,額頭低窄弄慰,山根凹陷,招風(fēng)耳碩大蝶锋,上下唇既小且薄陆爽,尤其是那個碩大的塌鼻子,在細小的鼠眼下異常突出扳缕,加上臥蠶青黑慌闭,整個人看起來一臉冷漠和陰郁。他簡單跟豆豆點了點頭躯舔,就拿著車鑰匙徑直出門了驴剔。
在在住在男朋友的快二百平的大房子里,一進家門就是一個寬大的客餐廳粥庄,比豆豆住的擁擠的員工宿舍要好得多了——別說沒有客廳了丧失,連衛(wèi)生間都剛夠轉(zhuǎn)身的∠Щィ可是也許因為房間不得光的緣故布讹,豆豆每次進到這個房子里都會覺得全身遍生寒意琳拭。
她說不上來在在哪里變了,只是看著在在愈發(fā)瘦弱描验,又密又長的栗色波浪頭發(fā)垂在胸前白嘁,更顯得臉色蒼白。
“在在膘流,你身體哪里不舒服嗎絮缅?”豆豆很擔(dān)心在在。
在在總是努力擠出一絲笑意呼股,柔柔地安慰豆豆:“我還好盟蚣,你別在我身上操心了÷袅”
有時候在在會很久都不說一句話屎开,她背坐在陽臺上的沙發(fā)里胎源,頭發(fā)垂下來擋住了眼睛灯谣,像是被海藻纏裹住的小魚兒妖混。
“豆豆侵浸,我想養(yǎng)一只小狗了燥透±醯埽”有一次在在突然對豆豆說道悍手。
豆豆看著空蕩蕩的房子渴逻,心想在在養(yǎng)一只小狗也挺好妙啃,這么大的房間都能在家里遛狗了档泽。她想到公司同事靜姐養(yǎng)的一只呆萌的比熊,跑起來像只肥胖的野兔子揖赴,高興的時候眼睛亮晶晶的馆匿,還吐著粉紅的小舌頭,不禁脫口而出:“養(yǎng)吧燥滑,小狗狗超可愛的渐北!”
等她過了一個月再去看在在時,在在的懷里果然多了一只奶呼呼铭拧、肉墩墩的小狗赃蛛。在在給它起名字叫“蜜糖”。
11
豆豆覺得自己的命好像變了搀菩,她小心翼翼地想高興一下呕臂,又很快躡手躡腳地退回到自己的小角落里,生怕現(xiàn)在的一切都會被冥冥中的哪個神發(fā)現(xiàn)肪跋,然后又會把她打回到原形——她的腦子竟然已經(jīng)開始會思考人生了歧蒋。
豆豆終于也有了自己的手機,她跟著靜姐一起下載了抖音和小紅書,她最喜歡看的是編發(fā)的內(nèi)容疏尿,為此她不止自己蓄起了頭發(fā),還買了一堆古風(fēng)發(fā)飾易桃。公司不忙的時候褥琐,她就纏著其他長發(fā)的大姐小妹兒,給人家編頭發(fā)晤郑、配飾品敌呈。
豆豆在婚慶公司如魚得水。后來有一次在公司承接的一場婚慶活動中造寝,新娘在典禮過后換了禮服要去敬酒時磕洪,被長裙絆到摔倒了,原本做好的發(fā)型突然松散開來诫龙,花飾析显、金釵落了一肩。不巧的是造型師臨時有事出去了签赃,新郎新娘急壞了谷异,開始責(zé)難公司的負責(zé)人。豆豆不知怎么想的锦聊,看著平常對自己頗多照顧的領(lǐng)導(dǎo)和同事靜姐都在手足無措地道歉歹嘹,心里很是難過,她怯怯地向新娘舉手申請:“能不能讓我試試孔庭?”
這對新人雖然有所質(zhì)疑尺上,卻也沒有辦法,只好給了豆豆這個彌補的機會圆到。滿心忐忑的領(lǐng)導(dǎo)也沒想到怎抛,這個平常看起來老實又呆呆的豆豆芽淡,竟然藏著一雙巧手抽诉。
只見她把新娘頭上的飾品都小心取了下來,把前面的頭發(fā)分成三份吐绵,分別扎起來再掏過去迹淌。耳朵下面也分取一縷頭發(fā),直接編成辮子己单。最后把兩邊的小辮子交叉起來唉窃,把發(fā)梢塞到正中間的辮縫間,用U型夾固定住纹笼。剩下垂著的頭發(fā)又被分成四縷纹份,再摻著珍珠發(fā)帶編成一根麻花辮,并在最下面窩起來藏起發(fā)梢。豆豆手上麻利地編著頭發(fā)蔓涧,嘴里還不忘時不時地柔聲關(guān)心著新娘:“疼嗎件已?要是扯到頭發(fā)絲兒了,千萬要告訴我啊元暴∨窭”最后她把綴著珍珠的蝴蝶發(fā)夾分別夾在了正前方的三個發(fā)窩里,又在后腦勺小辮子的發(fā)梢聚集處茉盏,夾上了一個暗紅色的蕾絲緞帶大蝴蝶結(jié)……
這場造型風(fēng)波算是平息了下來鉴未。豆豆也因此被公司破格調(diào)到了造型部,先跟著造型師打下手鸠姨。豆豆的事業(yè)眼看步入了正軌铜秆。
可豆豆還沒出師呢,就被大哥唐原以“病重讶迁,速歸”的消息誆回家了连茧。那時在在聽豆豆說家里出事了,極力勸豆豆千萬不要回去巍糯。她告訴豆豆自己托老家的人打聽了梅屉,豆豆哥根本沒事,這么急著讓豆豆回去鳞贷,一定是有什么歪心思坯汤。可豆豆腦子里只有一根筋搀愧,說什么也不聽在在的勸惰聂。
12
豆豆已經(jīng)漂在外面兩年多了,眼看著就要成為三十歲還沒嫁出去的老姑娘咱筛。村兒里還有多嘴長舌的人亂傳起話來搓幌,有人說豆豆在外面不知都換了多少個男人,有人說豆豆被公司的老板包養(yǎng)了迅箩。還有人傳得更離譜溉愁,說看到豆豆抱著一個小女孩兒逛街、連野孩子都給人家生出來了……
唐原是不信這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的饲趋,但是他卻整日覺得自己在被人戳著脊梁骨罵拐揭,豆豆一天不回來嫁人,他就恨自己一天不能在村兒里抬起頭來奕塑。
當(dāng)然堂污,他的妹妹唐豆豆那么傻,肯定會回來的龄砰。
豆豆回來的時候正值盛夏盟猖,由于前段時間連降暴雨讨衣,村北河上的橋被沖斷了。豆豆下了高速急著回家見哥哥式镐,在高速路口打了輛黑出租反镇,連價錢也沒來得及搞∧锕看到橋斷了歹茶,急得只是流眼淚。只好沿著河堤一路向東走价说,整整多繞了二十多里路才到家辆亏。豆豆一路在流淚风秤,黑出租司機心里卻樂開了花鳖目。
可豆豆一到家才知道自己被騙了。她既慶幸哥哥沒事缤弦,又憤怒自己再不能邁出院子一步领迈。唐原更生氣了,自打豆豆生下來快三十年了碍沐,這是她頭一次敢在自己面前發(fā)火狸捅,她竟膽敢忤逆自己!
唐原抽下自己的皮帶累提,忍不住還想再揍豆豆一頓尘喝,可又突然想到馬上就要讓豆豆相親,硬是忍住了自己的滿腔憤懣斋陪。
被哥哥嫂子一起押著朽褪、看著,豆豆足足相了半個月的親无虚,見了方圓五十里七八十個形形色色的小男人缔赠、大男人,甚至老男人友题。她的眼哭得每天都是水腫的狀態(tài)嗤堰,眼皮上布滿了細密的血點,鼻頭也被擤得通紅度宦。第十五天的時候踢匣,豆豆已經(jīng)放棄掙扎了,她想最后一個要是還算個人樣子戈抄,就咬著牙嫁了吧符糊,要不然半夜一頭撞死在院墻的拐角上也行。
宋佳駿就是豆豆相的最后一個男人呛凶。和豆豆見面的第三天男娄,他和親友抬著一萬七的小彩禮,拉著八十八箱禮物來到豆豆家,在兩家長輩和媒人的見證下舉行了訂婚禮模闲。兩個月后建瘫,兩個人取回剛洗出來的婚紗照就辦了婚禮。
13
看到面前坐的相親對象是宋佳駿時尸折,豆豆心里又驚又尷尬:兩人是小學(xué)同學(xué)啰脚,本來在一個班讀書,只不過后來豆豆在四年級留了兩次級实夹,就和宋佳駿再沒了聯(lián)系橄浓。
豆豆以為宋佳駿應(yīng)該和在在一樣,一路讀初中亮航、高中荸实,又考上了大學(xué)留在了外地工作〗闪埽可是看著走過來的宋佳駿准给,他是那么地硬朗,歲月好像沒有在他臉上留下痕跡重抖,他還是一副陽光少年的臉龐露氮,只不過多了一份沉穩(wěn)的氣質(zhì)。另外钟沛,跟以前不一樣的是畔规,豆豆看他走進屋時,微微跛著腳恨统。
宋佳駿住在西邊的村子里叁扫,和小唐樓只隔了幾塊地和一條南北流向的水渠,兩個人的老家離得很近延欠。想到這里陌兑,豆豆更抬不起頭了,她的腦子此刻竟然又思考起來了:自己的家庭情況由捎,宋佳駿肯定知道兔综;自己結(jié)過婚又被人拋棄了,他肯定也知道狞玛;在大家眼里自己有多憨多傻软驰,他當(dāng)然肯定也知道……
“你怎么改名字了?我記得咱們以前上學(xué)時心肪,你叫唐扣扣岸Э鳌?”宋佳駿先開了口硬鞍。
扣扣囁喏著從嗓子眼里擠出了一句不成話的話:“我改名字了慧瘤,對戴已,后來改成豆豆了,叫我豆豆吧你锅减,以后……”
宋佳駿聽后輕聲笑了起來糖儡,他看到豆豆的臉漲得通紅,連腫著的眼泡兒上也泛起了紅暈怔匣。他輕聲安慰起豆豆:“你別緊張握联,也沒什么好尷尬的。咱們倆成不成每瞒,都不影響以后繼續(xù)當(dāng)朋友金闽。”
豆豆的臉更紅了剿骨,她輕輕點了點頭代芜,又在喉嚨里“嗯”了一聲。她心里并不反感眼前的這個男人懦砂,哪怕他有點跛腳蜒犯。
兩個人都沉默了一會兒组橄,豆豆先忍不住荞膘,抬起了頭脫口而出:“你看我憨嗎?從小我哥和其他人都說我憨玉工∮鹱剩”夕陽的余暉透過豆豆身側(cè)的窗戶灑在豆豆的眉眼處,豆豆淺褐色的眼眸晶晶亮遵班,里面有小心翼翼的期待屠升,還有一點點害怕。
坐在對面的宋佳駿看著豆豆愣了一下狭郑。他仍舊帶著笑意腹暖,只不過很堅定地回答豆豆:“從小時候起,我從來都不覺得你憨啊翰萨,你只是沒啥膽子脏答,還總是太相信別人了∧豆恚”
豆豆的眼睛一下子濕潤了殖告,眼淚爭著奪著又沖出了她的眼眶,心里那片久久裹著她的濃霧雳锋,好像突然被風(fēng)吹散了很多黄绩,她的雙腳好像終于踩在了堅實的大地上。她覺得自己是個人了玷过,不再是這個世界上一個做著噩夢的幽魂了爽丹。
宋佳駿從牛仔外套的內(nèi)兜里掏出了一包紙巾筑煮,小心地拆開遞給豆豆:“擦擦眼淚,別再哭了粤蝎,看你的眼睛都快腫成兩個大棗了咆瘟。”豆豆的腦子里立刻就浮現(xiàn)出自己眼眶上頂著兩個紅彤彤的大棗的可笑樣子诽里,忍不住撲哧一下笑了袒餐。
宋佳駿收斂住了笑意,也一本正經(jīng)地問豆豆:“那你嫌棄我的跛腳嗎谤狡?醫(yī)生說灸眼,可能以后我都會是個瘸子了∧苟”
宋佳駿緩緩跟豆豆講了自己這些年的經(jīng)歷:高中由于沉迷游戲落下了學(xué)業(yè)焰宣,后來就沒考上大學(xué)。在復(fù)讀和當(dāng)兵之間捕仔,他最終選擇了后者匕积。四年前經(jīng)人介紹認識了前妻,兩個人在微信上聊了半年就結(jié)婚了榜跌,結(jié)婚后一直是兩地分居狀態(tài)闪唆。兩年前,他在一次執(zhí)行特殊任務(wù)時被炸傷了钓葫,彈片除了在他的身上悄蕾、腿上都留下了很多丑陋的傷疤,也傷到了腿部的神經(jīng)础浮,醫(yī)生說以后都有可能會瘸著腿走路了……因此他無奈退伍轉(zhuǎn)業(yè)回了老家帆调。看著他身上那些可怖的傷痕豆同,前妻始終難以克服心理番刊、生理上的反應(yīng),不久后也對他的腿部康復(fù)失去了希望……
是宋佳駿先提出的離婚影锈∏畚瘢“我能理解她,不想耽誤她精居。我不怨她锄禽。也不怨任何人⊙プ耍”
豆豆聽著深受震撼沃但,她的腦子隨著宋佳駿的講述,浮現(xiàn)出炮火連天和血肉橫飛的可怕場景佛吓。宋佳駿已經(jīng)說完了一會兒了宵晚,豆豆還沒從內(nèi)心的震驚中回過神來垂攘。
宋佳駿看著雙眼瞪得圓圓的豆豆,以為她是生氣了淤刃,苦笑了一聲晒他,接著說道:“當(dāng)然,我也沒想耽誤你或者其他任何女人逸贾。實在是被我媽尋死覓活逼得狠了陨仅,才跟著媒人出來走走過場。你不要有什么心理負擔(dān)铝侵。我這樣的身體灼伤,就這樣自己湊合著過就行了∵湎剩”說完起身就要離去狐赡。
豆豆終于回過神來了,她聽著宋佳駿說的最后這席話疟丙,心里莫名地失落又委屈颖侄,眼圈兒登時又紅了,她哽咽著問:“你也嫌我憨享郊,沒看上我览祖,是么?”
宋佳駿僵住了拂蝎,他一時不知該高興還是心酸穴墅,不可置信地扭轉(zhuǎn)回身子惶室,看著豆豆温自,微微笑著,溫柔地回答她:“不是皇钞〉棵冢”接著又反問道:“那你呢?你不嫌棄我以后都會是個瘸子嗎夹界?”
豆豆跟著站起身來馆里,她揚起了嘴角,像平時對待身邊的任何一個人一樣可柿,很真誠地回答道:“那我就給你買個最好的拐杖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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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原剛開始聽說豆豆同意了跟一個瘸子的婚事复斥,心里還很不樂意营密,總覺得說出去沒面子。但是看著宋佳駿那邊小彩禮掏了一萬七目锭,大彩禮也像頭婚的一樣掏了十萬评汰,除了嘴上不高興纷捞,心里早繃不住笑得打滾兒了。況且被去,終于把這個憨妹妹嫁出去了主儡,怎么說,都算了了心頭的一件大事惨缆。
豆豆又嫁出去了糜值!還嫁給了一個瘸子!村里無人不津津樂道坯墨,說好的臀玄、眼酸的都有。
宋佳駿本來就在新農(nóng)村買了房畅蹂。結(jié)婚后健无,豆豆就住了進去,和丈夫液斜、婆婆生活在一起累贤。房子臨街,宋佳駿把一樓清空少漆,干起了建材生意臼膏,他肯吃苦,和什么人都能打交道示损,生意不多但也不少渗磅,有時豆豆也會幫他搭把手,一家人的日子倒也能過得去检访。
只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總有一些人愛說上一些有的沒的閑話始鱼,到后來連小孩子都跑著跳著唱起來:“奇怪奇怪真奇怪,憨果嫁給了憨瘸子脆贵,一生生出了爛果子……”
豆豆從小聽?wèi)T了別人對她的奚落医清,心里不覺得有啥,可是她的新婆婆聽不得別人的閑言碎語卖氨,為此跟新農(nóng)村的人吵了幾場会烙,又因為追攆胡說瞎唱的頑童,差點摔傷了腿筒捺。
宋佳駿既心疼母親柏腻,又為豆豆難受。沒過多久系吭,他向母親和妻子說出了自己的決定:一家人換個地方過活——搬走五嫂。
宋佳駿向來是個想好了就干的男人,他開著三輪車拉著母親和豆豆不知在縣域內(nèi)逛了多少圈子村斟,最終一家人一起相中了縣南郊玉桐寺鎮(zhèn)上的一個二層小破樓贫导。
佳駿看中了它雖在街尾卻臨著大馬路的位置抛猫,方便繼續(xù)干他的建材生意。豆豆則相中了它帶一個頂大的后院孩灯,且從樓上遠眺還能望到南邊的多多河堤闺金。豆豆婆婆則相中了房主留在院子里的石磨——她想起了自己的老本行,決意重拾做豆腐的手藝峰档。一家人收拾收拾家里的零碎败匹,賣了新房,湊錢買下了這個小破樓讥巡,從此搬到了玉桐寺鎮(zhèn)掀亩。
佳駿是個溫柔又愛開玩笑的男人。他從不吵嚷豆豆欢顷,有時候豆豆又發(fā)起了呆槽棍,不小心碰翻了他的工具盒,他也不急不躁抬驴,一邊輕聲安慰著豆豆有沒有被碰到炼七,一邊拉著豆豆蹲下來,兩個人一起慢慢撿起零件布持,再把手邊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歸置整齊豌拙。
豆豆做飯總也放不好鹽,有時咸了题暖,有時淡了按傅,佳駿也不惱,他總是樂呵呵地說:“沒關(guān)系胧卤,你大膽放唯绍,淡了加鹽,咸了兌水灌侣⊥凭瑁”
有時他也會在忙完一陣子后,上街買一兜子菜回來侧啼,親自下廚做一桌子菜】安荆看著豆豆吃得不亦樂乎痊乾,佳駿好像得到了極大的滿足。若是豆豆多吃了一碗飯椭更、一個饅頭哪审,他就更開心了:“吃得不錯嘛,一掃光虑瀑!看在你這么給大廚子面子的份兒上湿滓,本大廚子決定承包今天的刷碗工作了滴须!”
豆豆婆婆是個麻利又不服老的老太太,她在做豆腐中又找回了自己生活的動力和樂趣叽奥,每天起早貪黑地磨豆腐扔水、騎著電動小三輪下鄉(xiāng)到處賣豆腐。有時候她會拉著豆豆和她一起出門朝氓,一路上嘰里呱啦跟豆豆說個不停魔市。當(dāng)然,常常是她在說赵哲,豆豆在聽待德。
豆豆婆婆賣豆腐漸漸掙著了錢,她總會在賣完豆腐后再拉著豆豆到鎮(zhèn)上的小吃街轉(zhuǎn)一圈枫夺,買點吃的将宪。有時興致起來了,她也會直接拉著豆豆去逛逛服裝店橡庞、化妝品店涧偷,由著自己的審美和護膚“心得”,為豆豆挑選一兜子?xùn)|西再回家毙死。
說來也奇怪燎潮,宋家人既沒給豆豆灌靈丹妙藥,也沒帶她整容動刀子扼倘,豆豆卻好像漸漸開了竅确封,說話流暢、清晰了很多再菊,性子也活潑了一點爪喘,有時還會接住佳駿的玩笑話,再將佳駿一軍纠拔。她的模樣也變了很多诈悍,眼睛越來越亮,臉色也紅潤了很多敢艰,不再是從前慘淡飒炎、蒼白的模樣。就連她那常年如干枯稻草般的頭發(fā)臀叙,也柔順略水、有光澤了起來。偶爾有小唐樓的村人遇到豆豆劝萤,都會感到不可思議:“豆豆渊涝,是你嗎?怎么越長越精神、越長越漂亮了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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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到玉桐寺后胸私,豆豆一時沒想好自己該干些什么,跟著婆婆賣了一陣子豆腐后鳖谈,她又找回了自己的老本行岁疼,在縣城一家影樓兼職跟妝。節(jié)假日忙的時候跟著婚車四鄉(xiāng)八村的到處跑蚯姆,清閑的時候就守著佳駿的傷腿五续。
她腦子里一直牢牢記得的,是醫(yī)生說佳駿的腿有可能以后都瘸了龄恋。不知道她是怎么理解醫(yī)生的斷言的疙驾,硬著拉著婆婆一起,帶著佳駿跑遍了周邊百里內(nèi)的村莊小鎮(zhèn)郭毕,看了不知多少奇人它碎、異士、老中醫(yī)显押,后來終于求到了一副藥方扳肛。
影樓沒活兒的時候,她就守在家里為佳駿煎藥乘碑,監(jiān)督著佳駿忙活一段時間就要休息一會兒挖息,尤其是要歇歇腿腳。
為了讓佳駿早日康復(fù)兽肤,她的一根筋的性子又上來了套腹。不知何時起,她成了鎮(zhèn)北玉桐寺的香客资铡。每到初一电禀、十五,她就會早早起來挎著半籃子紅棗去佛祖笤休、菩薩前尖飞,上香磕頭祝禱,且跟著戒葷吃素店雅。哪怕是大年初一政基、八月十五,她都不愿沾一點葷腥底洗。婆婆和佳駿都說不動她腋么,慢慢就由著她去了。
而且她還在視頻網(wǎng)站上搜到了一堆按摩神經(jīng)的教學(xué)視頻亥揖,每天跟著學(xué)了起來——先在自己的身上練,后來都用到了佳駿的傷腿上,日日為佳駿按摩费变。一天摧扇、兩天、三天……一年挚歧、兩年扛稽、三年,也許是豆豆的誠心真的感動了佛祖滑负、菩薩在张,也許是她日日夜夜的按摩真的管了用,佳駿的腿雖然還沒完全康復(fù)矮慕,一到陰天下雨還會陣陣作痛帮匾,但也看不出來瘸的跡象了。
佳駿感念豆豆為自己的付出痴鳄。他對豆豆的憐愛愈深瘟斜,就越是心疼豆豆。有時候他半夜從槍林彈雨的噩夢中醒來痪寻,看到朦朧的微光里螺句,豆豆蜷縮著身子偎在自己身邊,幾欲暴走的靈魂就漸漸地平息了下來橡类。
他聽舊友在在說起過豆豆的經(jīng)歷蛇尚。有時候豆豆似乎被困在夢魘里,皺著眉頭哀哀地啜泣顾画,他就輕拍著豆豆的后背取劫,下巴抵在豆豆的頭上,柔聲撫慰道:“乖亲雪,不哭不哭了勇凭,我在呢,佳駿在呢……”他有時候也會想义辕,究竟是自己承受的槍林彈雨更讓人痛苦虾标,還是一個人在暗夜泥濘中忍屈受辱二十多年更可怕?他不忍細想灌砖,只是在心里暗暗決定璧函,余生一定不要豆豆再受一點委屈。
佳駿的腿好得差不多了基显,豆豆了了一樁心事蘸吓,可緊接著又開始面對另一樁難題。和佳駿結(jié)婚三年了撩幽,兩個人還是沒有孩子库继。婆婆雖然疼豆豆箩艺,可漸漸地也開始著急了,她擔(dān)心自己年紀越來越大宪萄,萬一自己先去了艺谆,再沒人幫小兩口兒照顧孩子了。
端午節(jié)的時候拜英,豆豆和佳駿在婆婆的勸說下静汤,一起去了Z城的一家大醫(yī)院求醫(yī),兩個人做了全面檢查居凶,有什么小毛病都治了治虫给,最后帶了一堆藥回來,同時還帶回了在在的蜜糖侠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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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在才結(jié)婚不久抹估,可她的世界正在坍塌,婚姻已是一團糟舆床。知道豆豆夫婦來Z城了棋蚌,在在苦苦拜托他們,把蜜糖托付了出去挨队,了了一樁心事谷暮。
后來豆豆才在在在的遺書里知道,男方婚前就多次被抓到與別的女人曖昧不清盛垦,結(jié)婚后很快就變了心湿弦,不止早就轉(zhuǎn)移了財產(chǎn),甚至為了逼著在在離婚腾夯,竟拿在在的弟弟威脅她颊埃,揚言會把在在正在上大學(xué)的弟弟弄進去……這是要毀了弟弟一輩子!
在在吃了太懦弱和不懂法的虧蝶俱,她知道變了心的男人什么都干得出來班利。她被逼到了絕境上,把蜜糖托付給了豆豆榨呆,按照男方的要求在民政局勾選了因性格不合罗标、女方主動提出離婚……件件遂了男方的愿。
壓倒在在的是舊日好友的語重心長的“公道話”积蜻。好友先聽了男方在親朋好友同學(xué)間的的痛苦“陳情”闯割,痛心疾首地責(zé)備在在:不該任性作妖、執(zhí)意離婚竿拆;不該貪財逐利宙拉,訛財騙婚;不該不敬男方的兄弟基友丙笋,讓基友難堪谢澈;不該亂吃男方嫂子煌贴、表嫂、同事澳化、合伙人的飛醋崔步,拖累男方事業(yè)……
“田園女”“給自己貼受害者標簽”“被迫害妄想癥”……在在聽到了很多新詞稳吮。
在在聽后氣極反笑缎谷,自己怎么被那相伴了近十年的人腌臜成這個樣子?怎么冷酷絕情灶似、顛倒黑白的人列林,反而在哭訴他的無辜和委屈?
在在太要臉了酪惭,她不會辯解希痴,也不能辯解〈焊校可她也實在想不通砌创,為什么?為什么會這樣鲫懒?怎么可以這樣……跟著男方的這些年嫩实,她本就已經(jīng)有些抑郁了,這一次失魂落魄的她更是無半點生路可走了窥岩。
在在的娘家人從Z城的護城河里接回了在在甲献。和豆豆的媽一樣,在在也被安葬在小唐樓的村后颂翼、多多河堤南沿上的亂樹林里晃洒。
在在很快就被自己的家族遺忘了,和她的生前一樣朦乏。至親之人又如何球及,生前沒有人好好地愛她,讓她因為別人隨意施舍的一星半點兒關(guān)愛呻疹,就跳入了火坑吃引,身心受盡折磨;死后父親還惱恨她玷污了家里的門楣诲宇、氣她讓自己在村人前丟了顏面际歼,更不想再與她扯上一點關(guān)系。
是豆豆隔三差五地帶著蜜糖去看她姑蓝,為她上香燒紙鹅心、清清雜草。豆豆相信纺荧,在在已經(jīng)沿著無數(shù)大河小河旭愧,回到了多多河颅筋。在在一定回來了。
后來蜜糖也被埋在了在在的墳旁输枯。蜜糖议泵,蜜糖,原來是在在人生中唯一的一點兒甜疤蚁ā先口!
豆豆很自責(zé)沒有養(yǎng)好蜜糖。蜜糖自從離開在在后就整日無精打采瞳收,甚少吃食碉京,只是蹲坐在自己的籠子里嗚嗚地叫,聽起來就像小孩子的嚎哭聲螟深。日子一天天過去谐宙,蜜糖越來越瘦,跟著豆豆去了幾回在在的墳地后界弧,它大概明白了主人已經(jīng)不在的事實凡蜻,沒多久它就不行了。
那天垢箕,豆豆把瘦得皮包骨頭的蜜糖裝進了一個紙箱里划栓,她跪坐在在在的新墳旁,垂著頭一聲聲地哭訴道:“對不起舰讹,在在茅姜,我沒有照顧好蜜糖,我太笨了月匣,對不起……”
佳駿一腳腳踩著鐵鍬钻洒,在在在的墳頭旁,費力地為蜜糖挖出了一方很深的小墓坑锄开∷乇辏看著豆豆哭得渾身顫抖,他不由也有些動容萍悴,只好安慰豆豆:“不怪你头遭。蜜糖太通人性了,是它舍不得在在癣诱,這下它終于可以和最愛的主人作伴兒了计维。”豆豆聽后哭得更大聲了撕予,眼淚一顆顆砸在懷里緊抱的紙箱上鲫惶,紙箱漸漸被洇濕了一片。
佳駿勸不住豆豆实抡,只好把裝著蜜糖的紙箱抱過來欠母,然后小心地安放在了墓坑里欢策。隨著紙箱被一鍬鍬土填埋的,還有當(dāng)日在在為蜜糖準備的衣服赏淌、玩具和狗糧踩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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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豆時常夢見在在。夢里的在在上一刻還穿著潔白無瑕的嫁衣六水,轉(zhuǎn)瞬間就赤著腳捂著肚子哭泣俺孙,她的腳邊是一灘猩紅的血,白色的長裙上也沾染著點點血跡缩擂。
豆豆看不清在在的臉鼠冕,夢境里總是大霧彌漫,清冷荒涼胯盯。她想走上前去抱抱在在,卻怎么都觸不到在在计露,只能聽到在在哀哀地哭泣:“好疼啊……媽媽博脑,我好疼啊……”有時候在在則是在哼唱著什么歌謠:“南墻高又高喲,她翻過了高高的青山”“有個傻姑娘喲票罐,一頭撞上了南墻”……
豆豆每次醒來后都會肝腸寸斷地哭一場叉趣。她心疼她的在在。
佳駿擔(dān)心豆豆该押,帶著她去醫(yī)院也瞧了疗杉,調(diào)理助眠的藥也拿了,每天哄著豆豆喝那些黑褐色的藥汁蚕礼,只盼著她能睡個安生覺烟具。
后來豆豆的婆婆也看不下去了,一天她自己下鄉(xiāng)時奠蹬,買了一刀紙和元寶朝聋,偷偷開車到了小唐樓村后的野墳地里。她找到在在的墳頭囤躁,很好認冀痕,最新的墳包,旁邊還有一個微微冒出來的小土包狸演。
她歪坐在地上給在在上了香言蛇、燒了紙,嘴里反復(fù)念叨著:“在在啊宵距,大娘知道你生前受了很多苦腊尚。大娘和豆豆都心疼你∠”“你是個好姑娘跟伏,這輩子該還的債都還完了丢胚,該了的緣也都了了,放下吧受扳,早點去投胎吧携龟。”“在在啊勘高,不要再來找豆豆了峡蟋,你再來她也活不長了,我是真舍不得這個妞啊”……
念叨到最后她也忍不住捂臉哭了起來华望。一代又一代的女人蕊蝗,千百年來皆如此,對于她們中的很多人來說赖舟,人生不可謂不苦蓬戚。死了的人怨氣難平,活著的人也不容易宾抓。
后來豆豆果然很久都沒再夢到在在了子漩。只是她又陷入了新的苦悶。
豆豆和佳駿還沒要上孩子石洗。一年多來幢泼,她不知去醫(yī)院跑了多少回、測了多少回讲衫,雖說身體情況在好轉(zhuǎn)缕棵,她一方面憧憬著能有一個孩子,一方面卻又害怕成為人母涉兽。
這一次豆豆的月經(jīng)又推遲了招驴。因為之前即便推遲,但每次驗孕都是一條杠花椭,這次豆豆也沒再抱任何希望忽匈。直到推遲了十天,晚上睡覺前豆豆才想起來了這件事矿辽,她也不管是不是晨尿丹允,去衛(wèi)生間直接就測了,之后便躺下睡了袋倔。
這晚雕蔽,她又夢到了在在。
在夢里宾娜,豆豆好像身處一片早春的麥地里批狐,天色蒼茫,不遠處就是一座巍峨的高山,山上云霧繚繞嚣艇,仰頭隱隱能看到一些房屋的飛檐翹角承冰。豆豆想上山去轉(zhuǎn)轉(zhuǎn),可她怎么都走不到山腳下食零,轉(zhuǎn)身想回家去困乒,卻不知該怎么回去。正在著急的時候贰谣,豆豆聽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娜搂,扭頭一看竟是在在!而此時吱抚,豆豆驚覺自己不知怎地竟然就到了山腳下的涼亭里百宇。
明明離在在不過五米的樣子,可豆豆怎么都看不清在在的臉秘豹,不過她心里知道面前的人就是在在携御。
她很開心地和在在打招呼,全然忘了在在已不在的事實憋肖∫蛲矗看著在在身著一襲寬袖束腰的干凈白裙,長長的黑發(fā)梳成從前電視里花姑子的樣子岸更,豆豆心里覺得好看極了〔采可是在在懷里突然多了一個乖巧的小嬰孩兒怎炊,他在在在的臂彎里一會兒抬頭看看在在,一會兒瞪著忽閃的大眼睛看看豆豆廓译,可愛極了评肆。
豆豆聽到在在的聲音還是柔柔地,好像涼涼的紅豆沙:“豆豆非区,你和佳駿不是一直想要孩子嗎瓜挽?我把這個孩子給你們養(yǎng)好不好?”
豆豆愣住了征绸,她的心里一下子被酸澀充斥久橙,每個月看著驗孕棒卻次次失望的畫面,一瞬間塞滿了她的腦子管怠。她不由自主地伸手就要去接孩子淆衷,可又猶疑了一下,把手縮了回來渤弛。
在在溫柔的聲音又出現(xiàn)在了豆豆的腦子里祝拯,她擔(dān)心地問:“怎么了,豆豆她肯?你是擔(dān)心養(yǎng)不好他嗎佳头?”
豆豆點了點頭鹰贵,她感到一陣心酸和委屈,再說話時聲音里竟然帶著哭腔:“在在康嘉,別人都說我是個憨果碉输,會不會我生的孩子也是憨果啊凄鼻?我好害怕……”
豆豆聽到在在輕笑了一聲腊瑟,不知怎么回事,那個孩子突然就被她抱在懷里了块蚌。
她抬頭再看在在闰非,在在卻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了前面的半山腰上,懷里還抱著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肉嘟嘟的蜜糖峭范,在往山上走了财松。豆豆又怕又擔(dān)心,抱著孩子去追在在纱控,邊追邊著急地喊:“在在辆毡,我怕養(yǎng)不好他呀……在在,等等我……”
可是甜害,一轉(zhuǎn)眼她又回到了之前的荒野上舶掖,越是往前跑就離大山越遠。這時尔店,她的腦子里又聽到了在在空靈又堅定的聲音:“放心吧眨攘,這個孩子很聰明,你也不憨嚣州。你會把他養(yǎng)好的鲫售。”
可豆豆還是不敢相信该肴,她緊緊抱著孩子情竹,急得哭了起來:“在在……在在……”
豆豆喊著在在的名字驚醒時,雙臂還緊摟著佳駿的胳膊匀哄。佳駿也被驚醒了秦效,他以為豆豆又做了噩夢,慌忙打開床頭燈拱雏,然后坐起來把豆豆輕柔地摟在胸前棉安。豆豆把頭埋在佳駿的肚子上,悶著聲音小心地向佳駿確認:“我們會有孩子的铸抑,對嗎贡耽?”
佳駿點了點頭,右手放在豆豆的頭上,輕輕揉了揉蒲赂,說:“會的阱冶。一定會的。該治的咱不是都治好了嘛滥嘴∧镜牛”
過了一會兒,佳駿聽到豆豆小聲地啜泣起來若皱。豆豆又問:“我們的孩子會很聰明的镊叁,對嗎?”
佳駿又點了點頭走触,他的大手輕輕拍著豆豆的后背晦譬,他說:“對啊。你也不笨互广,我也不傻敛腌,我們的孩子當(dāng)然會是聰明的啊”怪澹”
第二天早上像樊,佳駿先起床進了衛(wèi)生間,他發(fā)現(xiàn)了那個兩道杠的驗孕棒旅敷,興奮地小跑著回臥室喚起了豆豆生棍,和她分享這難得的天大的好事兒。豆豆的婆婆也高興地合不攏嘴媳谁,從此以后整日圍著豆豆忙前忙后足绅,連豆腐都少做了一半兒,總想賣完豆腐趕緊回家照看豆豆韩脑。
豆豆孕期嘴很刁,不是午睡餓醒想吃糟魚粹污,就是一大早就想吃紅豆車輪餅段多,甚至有一次半夜突然想吃糖糕,急得佳駿立馬起床揉面壮吩、起鍋进苍,硬是炸了半盆又大又圓的芝麻紅糖餡兒糖糕。
懷著孩子的豆豆終于吃胖了鸭叙,尖下巴頦兒變得圓圓的觉啊,原來細得跟麻桿兒一樣的手脖兒也滾圓滾圓的。只是她的肚皮也被撐得不成樣子沈贝,密密麻麻的妊娠紋都在呻吟著豆豆的勞累杠人,青綠色的血管在肚皮上蜿蜒攀爬,努力地幫這個媽媽向孩子輸送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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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豆終究是難產(chǎn)了嗡善。羊水破的時候辑莫,她感受著肚子里一陣一陣地抽痛,面色蒼白罩引,大汗淋漓各吨。每一陣宮縮都像在捶著催她命的戰(zhàn)鼓,豆豆水腫的雙手攥緊了床單袁铐、頭發(fā)揭蜒,又軟弱無力地松開,躺在病床上痛苦地扭動著身體剔桨,眼淚和汗水混在一起屉更,流進她的耳朵里。
太疼了领炫!怎么會這么疼偶垮!
又一陣宮縮的劇痛奔襲進她全身的神經(jīng)里,豆豆撕心裂肺地哭喊了一聲:“媽——媽帝洪!”而后就暈了過去似舵。
幾個醫(yī)生和護士焦急地沖進了產(chǎn)房,守在外面的佳駿也想跟著沖進去葱峡,卻終究在門口止住了腳步砚哗。身后他的母親已經(jīng)擔(dān)心地抽泣了起來:“這咋弄啊,可別有事啊砰奕≈虢妫”“豆豆這么好的閨女,老天爺你行行好军援,保佑豆豆仅淑,保佑她和孩子都平平安安的……”說著身子從長椅上滑落下來,雙膝跪在了地上胸哥,雙手合十嗚嗚噥噥地祝禱著什么涯竟。佳駿抱頭蹲在母親身邊,腦子一片空白空厌,和母親一樣庐船,淚流滿面。
好在那天醫(yī)院一個本已休假的資深產(chǎn)科醫(yī)生嘲更,因為臨時回醫(yī)院開會筐钟,正遇上了豆豆難產(chǎn),這才堪堪把豆豆母子二人救了回來赋朦。
豆豆睜開眼時篓冲,正看到了胡渣青黑的佳駿在望著自己李破。不知是哭的還是熬的,佳駿的雙眼通紅纹因。豆豆的鼻子一酸喷屋,眼眶又濕了。她艱難地扯起嘴角對佳駿笑了笑瞭恰,輕輕喚了一聲:“佳駿蟋字〖檬辏”
佳駿的眼淚也滾了出來筹燕,他雙手摩挲著豆豆憔悴的臉栓票,柔聲回應(yīng)著:“哎,我在呢颜启⊥导螅”看到豆豆眼睛在搜尋身邊,他明白豆豆是在找孩子缰盏,就趕緊安撫道:“咱們的孩子好好的涌萤,在保溫箱里呢。放心吧口猜,晚上你就能看到他了负溪。”豆豆這才真正笑了起來济炎。這一笑川抡,她才終于重新活了過來。
“佳駿须尚,昨天我感覺自己都要死了崖堤。”豆豆望著天花板耐床,喃喃地對佳駿說密幔。
佳駿聽后心里又是一酸,只是想想都后怕極了撩轰。他趕緊揉著豆豆的頭安慰:“沒事兒了老玛,豆豆。一切都過去了钧敞,你這不是好好的嘛◆锪福”
豆豆扭過頭望著佳駿溉苛,又無力地笑了笑,她握著佳駿粗糙的大手弄诲,看著上面的繭子和手紋愚战,繼續(xù)有氣無力地講:“我感覺自己已經(jīng)飄起來了娇唯,前面是一片耀眼的光,我想往光里飛寂玲,卻被叫住了塔插。我……看到了在在⊥赜矗”
她停頓了一會兒想许,緩過氣又繼續(xù)對佳駿講:“在在還是穿著她那身好看的白色長裙,她很溫柔地摸著我的肚子断序,對寶寶說……說……”豆豆回憶起昨夜夢里的種種流纹,聲音又哽咽住了。
佳駿從病床頭抽出兩張紙违诗,對折后小心地幫她擤了擤鼻子漱凝,柔聲安撫著她:“別著急,我在聽呢诸迟∪壮矗”
“在在對寶寶說,‘好孩子阵苇,乖一點壁公,別讓豆豆媽媽受罪了。放心吧慎玖,你的新爸媽會對你很好的贮尖。’然后我的肚子果然就不痛了趁怔。之后她又對我說湿硝,‘豆豆,你回去吧润努,你還要和佳駿一起養(yǎng)好你們的孩子呢关斜。’她伸手一推铺浇,我就又躺回了床上……”
這時痢畜,豆豆的婆婆也買早餐回來了,正好聽到豆豆離奇的經(jīng)歷鳍侣。她嘆了一口氣丁稀,眼眶也濕潤了,背著豆豆麻利地往桌子上擺放包子倚聚、豆粥和餐具线衫。佳駿聽到她帶著鼻音低聲地說:“好好養(yǎng)好身體』笳郏回頭媽和你一起去謝謝那個好閨女授账】菖埽”佳駿本是不信這些的,也只好應(yīng)和著母親安慰豆豆:“我也陪你去白热×仓”
佳駿為兒子取名宋安康,他和豆豆都希望孩子一輩子能平平安安屋确、健健康康的纳击。小安康長得既不像豆豆,也不像佳駿乍恐,反而更多地隨了奶奶评疗,自然更招奶奶的疼愛。為此茵烈,豆豆這個新手媽媽不知省了多少力氣百匆。
四年后,豆豆又生下了一個女兒呜投,豆豆為她取名叫安可加匈。她希望這個小生命可以安心地在這個家住下來,和哥哥一起平安仑荐、健康地長大雕拼。
安可的眼睛隨佳駿,黑白分明粘招,一看就透著股聰明勁兒啥寇。她的嘴巴則像豆豆,笑起來除了嘴角邊各有一個小小的梨渦洒扎,臉頰上還有兩個大酒窩辑甜。佳駿愛慘了女兒,遠甚于愛兒子袍冷。每每豆豆提醒他不要偏心磷醋、也要多哄哄兒子時,他都會一本正經(jīng)地告訴豆豆:“男孩子就不能嬌生慣養(yǎng)胡诗,我這是培養(yǎng)他的男子漢氣度邓线。”
可是安可最愛黏在哥哥身邊煌恢,有時候她睜著黑葡萄一樣的大眼睛呆呆地看著哥哥安康骇陈,看一會兒就會摟住安康的脖子,往他臉上吧唧親一口瑰抵。安康也不反感缩歪,被妹妹親了就會高興地咯咯笑起來,聲音響亮谍憔。
佳駿吃上了兒子的醋匪蝙,他總是委屈巴巴向豆豆抱怨,“我的小心肝兒啥時候能像黏哥哥一樣黏爸爸跋捌丁逛球?”“不對!應(yīng)該是黏爸爸勝過黏哥哥苫昌!”豆豆每每都會笑彎了眼睛颤绕,然后無可奈何地安慰佳駿:“放心吧,等安可長大就不黏她哥了祟身,只黏你奥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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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豆活了七十五歲的高齡。在她七十歲的時候袜硫,有一次腦出血差點沒緩過來氯葬,好在她和佳駿的兒子宋安康——早已經(jīng)是名滿華北的神經(jīng)外科專家,匆匆趕來婉陷,把她救了回來帚称。如此她又多活了五年。
而佳駿寵愛了一輩子的女兒宋安可則成了知名的心理學(xué)家和教育學(xué)家秽澳,常年講學(xué)在國內(nèi)外闯睹。雖說她成長于一個充滿溫情和關(guān)愛的家庭里,卻非常關(guān)注原生家庭對兒童的身心影響担神,為此她致力于推進科學(xué)的家庭教育理念楼吃,被多個國家的婦女和兒童組織譽為守護孩子的“COCO教母”。
佳駿去世后妄讯,兒孫們爭著要接走豆豆為她養(yǎng)老孩锡,可豆豆都拒絕了。她要守著自己的院子捞挥,以及多多河岸邊的那邊老墳地浮创。
豆豆常常窩在她的小沙發(fā)里——十年前佳駿一時興起,親手為她做的砌函,漸漸聽不到兒孫們的熱熱鬧鬧的笑談斩披。她由著自己的思緒飄飛。
有時她會想到佳駿陪著她熬夜看悲情電影讹俊,一邊看一邊為她擦眼淚垦沉;有時她會想到照顧了自己和孩子們多年的婆婆,臨死前拉著她的手仍劈,滿眼都是疼愛和不舍厕倍;有時她也會想到自己從前的事業(yè),先是在影樓里當(dāng)跟妝師贩疙,后來自己開了一家婚紗攝影店讹弯,一路上風(fēng)雨和成就都數(shù)不勝數(shù)况既;有時候她也會想起很多年都沒再夢到過的在在,還有已經(jīng)完全記不清長相的媽媽……這一輩子组民,就這樣過去了棒仍。自己算不算真正地活了一場呢?
天色漸晚臭胜,窗外夕陽的余暉金黃燦爛莫其,灑在佳駿為她栽的薔薇籬笆和紫薇花樹上,看起來美極了耸三,就連她的豆角架和番茄架也被染上了金色的光輝乱陡,看起來更加生機勃勃。
就在這時仪壮,豆豆感覺自己看到了在在憨颠。在在還是年輕時的樣子,她那隨著微風(fēng)擺動的白裙睛驳,也漾著夕陽柔和的光輝烙心。在在開心地笑著,她伸出手溫柔地喚豆豆:“豆豆乏沸,山上的桃子熟了淫茵,我來接你了〉旁荆”
于是匙瘪,豆豆就歡喜又急切地走向了花果滿盈的小院,走向了金色光芒中的在在蝶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