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四十年代计呈,張愛玲就寫過封鎖時期的愛情。

《 封 鎖 》

?張愛玲

本文選自《傾城之戀》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



開電車的人開電車征唬。在大太陽底下捌显,電車軌道像兩條光瑩瑩的,水里鉆出來的曲蟮总寒,抽長了扶歪,又縮短了;抽長了偿乖,又縮短了击罪,就這么樣往前移——柔滑的,老長老長的曲蟮贪薪,沒有完媳禁,沒有完……開電車的人眼睛盯住了這兩條蠕蠕的車軌,然而他不發(fā)瘋画切。

如果不碰到封鎖竣稽,電車的進行是永遠不會斷的。封鎖了。搖鈴了毫别。“叮玲玲玲玲玲娃弓,”每一個“玲”字是冷冷的一小點,一點一點連成了一條虛線岛宦,切斷了時間與空間台丛。

電車停了,馬路上的人卻開始奔跑砾肺,在街的左面的人們奔到街的右面挽霉,在右面的人們奔到左面。商店一律地沙啦啦拉上鐵門变汪。女太太們發(fā)狂一般扯動鐵柵欄侠坎,叫道:“讓我們進來一會兒!我這兒有孩子哪裙盾,有年紀大的人实胸!”然而門還是關得緊騰騰的。鐵門里的人和鐵門外的人眼睜睜對看著番官,互相懼怕著庐完。

電車里的人相當鎮(zhèn)靜。他們有座位可坐鲤拿,雖然設備簡陋一點假褪,和多數(shù)乘客的家里的情形比較起來,還是略勝一籌近顷。街上漸漸地也安靜下來生音,并不是絕對的寂靜,但是人聲逐漸渺茫窒升,像睡夢里所聽到的蘆花枕頭里的趕咐缀遍。這龐大的城市在陽光里盹著了,重重地把頭擱在人們的肩上饱须,口涎順著人們的衣服緩緩流下去域醇,不能想象的巨大的重量壓住了每一個人。上海似乎從來沒有這么靜過——大白天里蓉媳!一個乞丐趁著鴉雀無聲的時候譬挚,提高了喉嚨唱將起來:“阿有老爺太太先生小姐做做好事救救我可憐人哇?阿有老爺太太……”然而他不久就停了下來酪呻,被這不經見的沉寂嚇噤住了减宣。

還有一個較有勇氣的山東乞丐,毅然打破了這靜默玩荠。他的嗓子渾圓嘹亮:“可憐啊可憐漆腌!一個人啊沒錢贼邓!”悠久的歌,從一個世紀唱到下一個世紀闷尿。音樂性的節(jié)奏傳染上了開電車的塑径。開電車的也是山東人。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填具,抱著胳膊统舀,向車門上一靠,跟著唱了起來:“可憐啊可憐劳景!一個人啊沒錢绑咱!”

電車里,一部分的乘客下去了枢泰。剩下的一群中,零零落落也有人說句把話铝噩『饴欤靠近門口的幾個公事房里回來的人繼續(xù)談講下去。一個人撒喇一聲抖開了扇子骏庸,下了結論道:“總而言之毛甲,他別的毛病沒有,就吃虧在不會做人具被〔D迹”另一個鼻子里哼了一聲,冷笑道:“說他不會做人一姿,他把上頭敷衍得挺好的呢七咧!”

一對長得頗像兄妹的中年夫婦把手吊在皮圈上,雙雙站在電車的正中叮叹,她突然叫道:“當心別把褲子弄臟了艾栋!”他吃了一驚,抬起他的手蛉顽,手里拎著一包熏魚蝗砾。他小心翼翼使那油汪汪的紙口袋與他的西裝褲子維持二寸遠的距離。他太太兀自絮叨道:“現(xiàn)在干洗是什么價錢携冤?做一條褲子是什么價錢悼粮?”

坐在角落里的呂宗楨,華茂銀行的會計師曾棕,看見了那熏魚扣猫,就聯(lián)想到他夫人托他在銀行附近一家面食攤子上買的菠菜包子。女人就是這樣睁蕾!彎彎扭扭最難找的小胡同里買來的包子必定是價廉物美的苞笨!她一點也不為他著想——一個齊齊整整穿著西裝戴著玳瑁邊眼鏡提著公事皮包的人债朵,抱著報紙里的熱騰騰的包子滿街跑,實在是不像話瀑凝!然而無論如何序芦,假使這封鎖延長下去,耽誤了他的晚飯粤咪,至少這包子可以派用場谚中。他看了看手表,才四點半寥枝。該是心理作用罷宪塔?他已經覺得餓了。他輕輕揭開報紙的一角囊拜,向里面張了一張某筐。一個個雪白的,噴出淡淡的麻油氣味冠跷。一部分的報紙粘住了包子南誊,他謹慎地把報紙撕了下來,包子上印了鉛字蜜托,字都是反的抄囚,像鏡子里映出來的,然而他有這耐心橄务,低下頭去逐個認了出來:“訃告……申請……華股動態(tài)……隆重登場候教……”都是得用的字眼兒幔托,不知道為什么轉載到包子上,就帶點開玩笑性質蜂挪。也許因為“吃”是太嚴重的一件事了重挑,相形之下,其他的一切都成了笑話锅劝。呂宗楨看著也覺得不順眼攒驰,可是他并沒有笑,他是一個老實人故爵。他從包子上的文章看到報上的文章玻粪,把半頁舊報紙讀完了,若是翻過來看诬垂,包子就得跌出來劲室,只得罷了。他在這里看報结窘,全車的人都學了樣很洋,有報的看報,沒有報的看發(fā)票隧枫,看章程喉磁,看名片谓苟。任何印刷物都沒有的人,就看街上的市招协怒。他們不能不填滿這可怕的空虛——不然涝焙,他們的腦子也許會活動起來。思想是痛苦的一件事孕暇。

只有呂宗楨對面坐著的一個老頭子仑撞,手心里骨碌碌骨碌碌搓著兩只油光水滑的核桃,有板有眼的小動作代替了思想妖滔。他剃著光頭隧哮,紅黃皮色,滿臉浮油座舍,打著皺沮翔,整個的頭像一個核桃。他的腦子就像核桃仁曲秉,甜的鉴竭,滋潤的,可是沒有多大意思岸浑。

老頭子右首坐著吳翠遠,看上去像一個教會派的少奶奶瑰步,但是還沒有結婚矢洲。她穿著一件白洋紗旗袍,滾一道窄窄的藍邊——深藍與白缩焦,很有點訃聞的風味读虏。她攜著一把藍白格子小遮陽傘。頭發(fā)梳成千篇一律的式樣袁滥,唯恐喚起公眾的注意盖桥。

然而她實在沒有過分觸目的危險。她長得不難看题翻,可是她那種美是一種模棱兩可的揩徊,仿佛怕得罪了誰的美,臉上一切都是淡淡的嵌赠,松弛的塑荒,沒有輪廓。連她自己的母親也形容不出她是長臉還是圓臉姜挺。

在家里她是一個好女兒齿税,在學校里她是一個好學生。大學畢了業(yè)后炊豪,翠遠就在母校服務凌箕,擔任英文助教拧篮。她現(xiàn)在打算利用封鎖的時間改改卷子。翻開了第一篇牵舱,是一個男生做的串绩,大聲疾呼抨擊都市的罪惡,充滿了正義感的憤怒仆葡,用不很合文法的赏参,吃吃艾艾的句子,罵著“紅嘴唇的賣淫婦……大世界……下等舞場與酒吧間”沿盅。翠遠略略沉吟了一會把篓,就找出紅鉛筆來批了一個“A”字。若在平時腰涧,批了也就批了韧掩,可是今天她有太多的考慮的時間,她不由地要質問自己窖铡,為什么她給了他這么好的分數(shù):不問倒也罷了疗锐,一問,她竟?jié)q紅了臉费彼。她突然明白了:因為這學生是膽敢這么毫無顧忌地對她說這些話的唯一的一個男子滑臊。

他拿她當做一個見多識廣的人看待;他拿她當做一個男人箍铲,一個心腹雇卷。他看得起她。翠遠在學校里老是覺得誰都看不起她——從校長起颠猴,教授关划、學生、校役……學生們尤其憤慨得厲害:“申大越來越糟了翘瓮!一天不如一天贮折!用中國人教英文,照說资盅,已經是不應當调榄,何況是沒有出過洋的中國人!”翠遠在學校里受氣呵扛,在家里也受氣振峻。吳家是一個新式的,帶著宗教背景的模范家庭择份。家里竭力鼓勵女兒用功讀書扣孟,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了頂兒尖兒上——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孩子在大學里教書荣赶!打破了女子職業(yè)的新紀錄凤价。然而家長漸漸對她失掉了興趣鸽斟,寧愿她當初在書本上馬虎一點,勻出點時間來找一個有錢的女婿利诺。

她是一個好女兒富蓄,好學生。她家里都是好人慢逾,天天洗澡立倍,看報,聽無線電向來不聽申曲滑稽京戲什么的侣滩,而專聽貝多芬瓦格涅的交響樂口注,聽不懂也要聽。世界上的好人比真人多……翠遠不快樂君珠。

生命像圣經寝志,從希伯萊文譯成希臘文,從希臘文譯成拉丁文策添,從拉丁文譯成英文材部,從英文譯成國語。翠遠讀它的時候唯竹,國語又在她腦子里譯成了上海話乐导。那未免有點隔膜。

翠遠擱下了那本卷子浸颓,雙手捧著臉兽叮。太陽滾熱地曬在她背脊上。

隔壁坐著個奶媽猾愿,懷里躺著小孩,孩子的腳底心緊緊抵在翠遠的腿上账阻。小小的老虎頭紅鞋包著柔軟而堅硬的腳……這至少是真的蒂秘。

電車里,一位醫(yī)科學生拿出一本圖畫簿淘太,孜孜修改一張人體骨骼的簡圖姻僧。其他的乘客以為他在那里速寫他對面盹著的那個人。大家閑著沒事干蒲牧,一個一個聚攏來撇贺,三三兩兩,撐著腰冰抢,背著手松嘶,圍繞著他,看他寫生挎扰。拎著熏魚的丈夫向他妻子低聲道:“我就看不慣現(xiàn)在興的這些立體派翠订,印象派巢音!”他妻子附耳道:“你的褲子!”

那醫(yī)科學生細細填寫每一根骨頭尽超,神經官撼,筋絡的名字。有一個公事房里回來的人將折扇半掩著臉似谁,悄悄向他的同事解釋道:“中國畫的影響傲绣,現(xiàn)在的西洋畫也時興題字了,倒真是‘東風西漸’巩踏!”

呂宗楨沒湊熱鬧秃诵,孤零零地坐在原處。他決定他是餓了蛀缝。大家都走開了顷链,他正好從容地吃他的菠菜包子,偏偏他一抬頭屈梁,瞥見了三等車廂里有他一個親戚嗤练,是他太太的姨表妹的兒子。他恨透了這董培芝在讶。培芝是一個胸懷大志的清寒子弟煞抬,一心只想娶個略具資產的小姐。呂宗楨的大女兒今年方才十三歲构哺,已經被培芝脧在眼里革答,心里打著如意算盤,腳步兒越發(fā)走得勤了曙强。呂宗楨一眼望見了這年青人残拐,暗暗叫聲不好,只怕培芝看見了他碟嘴,要利用這絕好的機會向他進攻溪食。若是在封鎖期間和這董培芝困在一間屋子里,這情形一定是不堪設想娜扇!他匆匆收拾起公事皮包和包子错沃,一陣風奔到對面一排座位上,坐了下來∪钙埃現(xiàn)在他恰巧被隔壁的吳翠遠擋住了枢析,他表侄絕對不能夠看見他。翠遠回過頭來刃麸,微微瞪了他一眼醒叁。糟了!這女人準是以為他無緣無故換了一個座位,不懷好意辐益。他認得出那被調戲的女人的臉譜——臉板得紋絲不動断傲,眼睛里沒有笑意,嘴角也沒有笑意智政,連鼻洼里都沒有笑意认罩,然而不知道什么地方有一點顫巍巍的微笑,隨時可以散布開來续捂。覺得自己太可愛了的人垦垂,是熬不住要笑的。

該死牙瓢,董培芝畢竟看見了他劫拗,向頭等車廂走過來了,滿卑地矾克,老遠地就躬著腰页慷,紅噴噴的長長的面頰,含有僧尼氣息的灰布長衫——一個吃苦耐勞胁附,守身如玉的青年酒繁,最合理想的乘龍快婿。宗楨迅疾地決定將計就計控妻,順水推舟州袒,伸出一只手臂來擱在翠遠背后的窗臺上,不聲不響宣布了他的調情的計劃弓候。他知道他這么一來郎哭,并不能嚇退了董培芝,因為培芝眼中的他素來是一個無惡不作的老年人菇存。由培芝看來夸研,過了三十歲的人都是老年人,老年人都是一肚子的壞依鸥。培芝今天親眼看見他這樣下流亥至,少不得一五一十要去報告給他太太聽——氣氣他太太也好!誰叫她給他弄上這么一個表侄毕籽!氣,活該氣井辆!

他不怎么喜歡身邊這女人关筒。她的手臂,白倒是白的杯缺,像擠出來的牙膏蒸播。她的整個的人像擠出來的牙膏,沒有款式。

他向她低聲笑道:“這封鎖袍榆,幾時完哪胀屿?真討厭!”翠遠吃了一驚包雀,掉過頭來宿崭,看見了他擱在她身后的那只胳膊,整個身子就僵了一僵才写,宗楨無論如何不能容許他自己抽回那只胳膊葡兑。他的表侄正在那里雙眼灼灼望著他,臉上帶著點會心的微笑赞草。如果他夾忙里跟他表侄對一對眼光讹堤,也許那小子會怯怯地低下頭去——處女風韻的窘態(tài);也許那小子會向他擠一擠眼睛——誰知道厨疙?

他咬一咬牙洲守,重新向翠遠進攻。他道:“您也覺著悶罷沾凄?我們說兩句話梗醇,總沒有什么要緊!我們——我們談談搭独!”他不由自主的婴削,聲音里帶著哀懇的調子。翠遠重新吃了一驚牙肝,又掉回頭來看了他一眼唉俗。他現(xiàn)在記得了,他瞧見她上車的——非常戲劇化的一剎那配椭,但是那戲劇效果是碰巧得到的虫溜,并不能歸功于她。他低聲道:“你知道么股缸?我看見你上車衡楞,前頭的玻璃上貼的廣告,撕破了一塊敦姻,從這破的地方我看見你的側面瘾境,就只一點下巴×耄”是乃絡維奶粉的廣告迷守,畫著一個胖孩子,孩子的耳朵底下突然出現(xiàn)了這女人的下巴旺入,仔細想起來是有點嚇人的兑凿】Γ“后來你低下頭去從皮包里拿錢,我才看見你的眼睛礼华,眉毛咐鹤,頭發(fā)∈バ酰”拆開來一部分一部分地看跨释,她未嘗沒有她的一種風韻扯饶。

翠遠笑了皿桑〗糇洌看不出這人倒也會花言巧語——以為他是個靠得住的生意人模樣!她又看了他一眼餐禁。太陽光紅紅地曬穿他鼻尖下的軟骨血久。他擱在報紙包上的那只手,從袖口里出來帮非,黃色的氧吐,敏感的 —— 一個真的人!不很誠實末盔,也不很聰明筑舅,但是一個真的人!她突然覺得熾熱陨舱,快樂翠拣。她背過臉去,細聲道:“這種話游盲,少說些罷误墓!”

宗楨道:“嗯?”他早忘了他說了些什么益缎。他眼睛盯著他表侄的背影——那知趣的青年覺得他在這兒是多余的谜慌,他不愿得罪了表叔,以后他們還要見面呢莺奔,大家都是快刀斬不斷的好親戚欣范;他竟退回三等車廂去了。董培芝一走令哟,宗楨立刻將他的手臂收回恼琼,談吐也正經起來。他搭訕著望了一望她膝上攤著的練習簿屏富,道:“申光大學……您在申光讀書晴竞!”

他以為她這么年輕?她還是一個學生役听?她笑了颓鲜,沒做聲。

宗楨道:“我是華濟畢業(yè)的典予。華濟甜滨。”她頸子上有一粒小小的棕色的痣瘤袖,像指甲刻的印子衣摩。宗楨下意識地用右手捻了一捻左手的指甲,咳嗽了一聲捂敌,接下去問道:“您讀的是哪一科艾扮?”

翠遠注意到他的手臂不在那兒了,以為他態(tài)度的轉變是由于她端凝的人格占婉,潛移默化所致泡嘴。這么一想,倒不能不答話了逆济,便道:“文科酌予。您呢?”宗楨道:“商科奖慌∨壮妫”他忽然覺得他們的對話,道學氣太濃了一點简僧,便道:“當初在學校里的時候建椰,忙著運動,出了學校岛马,又忙著混飯吃棉姐。書,簡直沒念多少蛛枚!”翠遠道:“你公事忙么谅海?”宗楨道:“忙得沒頭沒腦。早上乘電車上公事房去蹦浦,下午又乘電車回來扭吁,也不知道為什么去,為什么來盲镶!我對于我的工作一點也不感到興趣侥袜。說是為了掙錢罷,也不知道是為誰掙的溉贿!”翠遠道:“誰都有點家累枫吧。”宗楨道:“你不知道——我家里——咳宇色,別提了九杂!”翠遠暗道:“來了颁湖!他太太一點都不同情他!世上有了太太的男人例隆,似乎都是急切需要別的女人的同情甥捺。”宗楨遲疑了一會镀层,方才吞吞吐吐镰禾,萬分為難地說道:“我太太——一點都不同情我〕辏”

翠遠皺著眉毛望著他吴侦,表示充分了解。宗楨道:“我簡直不懂我為什么天天到了時候就回家去坞古”溉停回到哪兒去?實際上我是無家可歸的痪枫《⒑”他褪下眼鏡來,迎著亮听怕,用手絹予拭去上面的水漬捧挺,道:“咳!混著也就混下去了尿瞭,不能想——就是不能想闽烙!”近視眼的人當眾摘下眼鏡子,翠遠覺得有點穢褻声搁,仿佛當眾脫衣服似的黑竞,不成體統(tǒng)。宗楨繼續(xù)說道:“你——你不知道她是怎么樣的一個女人疏旨!”翠遠道:“那么很魂,你當初……”宗楨道:“當初我也反對來著。她是我母親給訂下的檐涝。我自然是愿意讓我自己揀遏匆,可是……她從前非常的美……我那時又年輕……年輕的人,你知道……”翠遠點點頭谁榜。

宗楨道:“她后來變成了這么樣的一個人——連我母親都跟她鬧翻了幅聘,倒過來怪我不該娶了她!她……她那脾氣——她連小學都沒有畢業(yè)窃植〉圯铮”翠遠不禁微笑道:“你仿佛非常看重那一紙文憑巷怜!其實葛超,女子教育也不過是那么一回事暴氏!”她不知道為什么她說出這句話來,傷了她自己的心绣张。宗楨道:“當然哪偏序,你可以在旁邊說風涼話,因為你是受過上等教育的胖替。你不知道她是怎么樣的一個——”他頓住了口,上氣不接下氣豫缨,剛戴上了眼鏡子独令,又褪下來擦鏡片。翠遠道:“你說得太過分了一點罷好芭?”宗楨手里捏著眼鏡燃箭,艱難地做了一個手勢道:“你不知道她是——”翠遠忙道:“我知道,我知道舍败≌欣辏”她知道他們夫婦不和,決不能單怪他太太邻薯,他自己也是一個思想簡單的人裙戏。他需要一個原諒他,包涵他的女人厕诡。

街上一陣亂累榜,轟隆轟隆來了兩輛卡車,載滿了兵灵嫌。翠遠與宗楨同時探頭出去張望壹罚;出其不意地,兩人的面龐異常接近寿羞。在極短的距離內猖凛,任何人的臉都和尋常不同,像銀幕上特寫鏡頭一般的緊張绪穆。宗楨和翠遠突然覺得他們倆還是第一次見面辨泳。在宗楨的眼中,她的臉像一朵淡淡幾筆的白描牡丹花玖院,額角上兩三根吹亂的短發(fā)便是風中的花蕊漠吻。

他看著她,她紅了臉司恳,她一臉紅途乃,讓他看見了,他顯然是很愉快扔傅。她的臉就越發(fā)紅了耍共。

宗楨沒有想到他能夠使一個女人臉紅烫饼,使她微笑,使她背過臉去试读,使她掉過頭來杠纵。在這里,他是一個男子钩骇。平時比藻,他是會計師,他是孩子的父親倘屹,他是家長银亲,他是車上的搭客,他是店里的主顧纽匙,他是市民务蝠。可是對于這個不知道他的底細的女人烛缔,他只是一個單純的男子馏段。

他們戀愛著了。他告訴她許多話践瓷,關于他們銀行里院喜,誰跟他最好,誰跟他面和心不和晕翠,家里怎樣鬧口舌够坐,他的秘密的悲哀,他讀書時代的志愿……無休無歇的話崖面,可是她并不嫌煩元咙。戀愛著的男子向來是喜歡說,戀愛著的女人向來是喜歡聽巫员。戀愛著的女人破例地不大愛說話庶香,因為下意識地她知道:男人徹底地懂得了一個女人之后,是不會愛她的简识。

宗楨斷定了翠遠是一個可愛的女人——白赶掖,稀薄,溫熱七扰,像冬天里你自己嘴里呵出來的一口氣奢赂。你不要她,她就悄悄地飄散了颈走。她是你自己的一部分膳灶,她什么都懂,什么都寬宥你。你說真話轧钓,她為你心酸序厉;你說假話,她微笑著毕箍,仿佛說:“瞧你這張嘴弛房!”

宗楨沉默了一會,忽然說道:“我打算重新結婚而柑∥拇罚”翠遠連忙做出驚慌的神氣,叫道:“你要離婚媒咳?那……恐怕不行罷粹排?”宗楨道:“我不能夠離婚。我得顧全孩子們的幸福伟葫。我大女兒今年十三歲了,才考進了中學院促,成績很不錯筏养。”翠遠暗道:“這跟當前的問題又有什么關系常拓?”她冷冷地道:“哦渐溶,你打算娶妾∨В”宗楨道:“我預備將她當妻子看待茎辐。我——我會替她安排好的。我不會讓她為難掂恕⊥下剑”翠遠道:“可是,如果她是個好人家的女孩子懊亡,只怕她未見得肯罷依啰?種種法律上的麻煩……”宗楨嘆了口氣道:“是的。你這話對店枣。我沒有這權利速警。我根本不該起這種念頭……我年紀也太大了。我已經三十五了鸯两∶凭桑”翠遠緩緩地道:“其實,照現(xiàn)在的眼光看來钧唐,那倒也不算大忙灼。”宗楨默然钝侠。半晌方說道:“你……幾歲缀棍?”翠遠低下頭去道:“二十五宅此。”宗楨頓了一頓爬范,又道:“你是自由的么父腕?”翠遠不答。宗楨道:“你不是自由的青瀑。即使你答應了璧亮,你的家里人也不會答應的,是不是斥难?……是不是枝嘶?”

翠遠抿緊了嘴唇。她家里的人——那些一塵不染的好人——她恨他們哑诊!他們哄夠了她群扶。他們要她找個有錢的女婿,宗楨沒有錢而有太太——氣氣他們也好镀裤!氣竞阐,活該氣!

車上的人又漸漸多了起來暑劝,外面許是有了“封鎖行將開放”的謠言骆莹,乘客一個一個上來,坐下担猛,宗楨與翠遠給他們擠得緊緊的幕垦,坐近一點,再坐近一點傅联。

宗楨與翠遠奇怪他們剛才怎么這樣的糊涂先改,就想不到自動地坐近一點,宗楨覺得她太快樂了蒸走,不能不抗議盏道。他用苦楚的聲音向她說:“不行!這不行载碌!我不能讓你犧牲了你的前程猜嘱!你是上等人,你受過這樣好的教育……我——我又沒有多少錢嫁艇,我不能坑了你的一生朗伶!”可不是,還是錢的問題步咪。他的話有理论皆。翠遠想道:“完了。”以后她多半是會嫁人的点晴,可是她的丈夫決不會像一個萍水相逢的人一股的可愛——封鎖中的電車上的人……一切再也不會像這樣自然感凤。再也不會……呵,這個人粒督,這么笨陪竿!這么笨!她只要他的生命中的一部分屠橄,誰也不希罕的一部分族跛。他白糟蹋了他自己的幸福。那么愚蠢的浪費锐墙!她哭了礁哄,可是那不是斯斯文文的,淑女式的哭溪北。她簡直把她的眼淚唾到他臉上桐绒。他是個好人——世界上的好人又多了一個!

向他解釋有什么用之拨?如果一個女人必須倚仗著她的言語來打動一個男人茉继,她也就太可憐了。

宗楨一急敦锌,竟說不出話來馒疹,連連用手去搖撼她手里的陽傘佳簸。她不理他乙墙。他又去搖撼她的手,道:“我說——我說——這兒有人哪生均!別听想!別這樣!等會兒我們在電話上仔細談马胧。你告訴我你的電話汉买。”翠遠不答佩脊。他逼著問道:“你無論如何得給我一個電話號碼蛙粘。”翠遠飛快地說了一遍道:“七五三六九威彰〕瞿粒”宗楨道:“七五三六九?”她又不做聲了歇盼。宗楨嘴里喃喃重復著:“七五三六九舔痕,”伸手在上下的口袋里掏摸自來水筆,越忙越摸不著。翠遠皮包里有紅鉛筆伯复,但是她有意地不拿出來慨代。她的電話號碼,他理該記得啸如。記不得侍匙,他是不愛她,他們也就用不著往下談了组底。

封鎖開放了丈积。“叮玲玲玲玲玲”搖著鈴债鸡,每一個“玲”字是冷冷的一點江滨,一點一點連成一條虛線,切斷時間與空間厌均。

一陣歡呼的風刮過這大城市唬滑。電車當當當往前開了。宗楨突然站起身來棺弊,擠到人叢中晶密,不見了。翠遠偏過頭去模她,只做不理會稻艰。他走了。對于她侈净,他等于死了尊勿。電車加足了速力前進,黃昏的人行道上畜侦,賣臭豆腐干的歇下了擔子元扔,一個人捧著文王神卦的匣子,閉著眼霍霍地搖旋膳。一個大個子的金發(fā)女人澎语,背上背著大草帽,露出大牙齒來向一個意大利水兵一笑验懊,說了句玩笑話擅羞。翠遠的眼睛看到了他們,他們就活了义图,只活那么一剎那减俏。車往前當當?shù)嘏埽麄円粋€個的死去了歌溉。

翠遠煩惱地合上了眼垄懂。他如果打電話給她骑晶,她一定管不住她自己的聲音,對他分外的熱烈草慧,因為他是一個死去了又活過來的人桶蛔。

電車里點上了燈,她一睜眼望見他遙遙坐在他原先的位子上漫谷。她震了一震——原來他并沒有下車去仔雷!她明白他的意思了:封鎖期間的一切,等于沒有發(fā)生舔示。整個的上海打了個盹碟婆,做了個不近情理的夢。

開電車的放聲唱道:“可憐啊可憐惕稻!一個人啊沒錢竖共!可憐啊可……”一個縫窮婆子慌里慌張掠過車頭,橫穿過馬路俺祠。開電車的大喝道:“豬玀公给!”

(一九四三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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